2005年的八月，江州的盛夏带着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湿闷。
蝉鸣在窗外嘶哑地嚎叫，却压不住顶楼会议室里那如同凝固水银般的死寂。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空调徒劳运转的微弱嗡鸣，以及一种更浓重的、名为绝望的尘埃。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江州国际联合化工自身那庞大、沉默而冷酷的王国。
厂房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着金属的反光，高耸的烟囱沉默地刺向灰蒙蒙的空，纵横交错的管道在热浪中扭曲着冷硬的线条。
而最刺眼的，莫过于厂区正门附近那块巨幅广告牌——“基石力量，驱动未来”——八个大字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依旧散发着一种霸道而冰冷的蓝白色调光芒，穿透防辐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惨淡的光斑，像停尸间里覆盖尸体的布单，精准地切割着围坐在巨大椭圆形会议桌旁的六个年轻人。
许晚晴坐在长桌一赌主位上，背对着那巨大的光源。
广告牌的光芒从她身后泼洒而来，将她单薄的肩背轮廓勾勒出一道刺眼的光边，而她整个正面却深陷在会议桌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此刻，那张素来清丽冷静的脸上只剩下被抽干的苍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她放在深色桌面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一道细微的划痕。
她甚至没力气去看桌边这些伙伴，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销售周报上。
她的左侧，明朗深陷在宽大的座椅里，两条长腿烦躁地伸到过道上。
此刻，他穿着印着巨大骷髅头的黑色t恤，额前几缕染成栗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他仰着头，后脑勺抵着高靠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花板上旋转缓慢的吊扇叶片，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大，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
那属于少年饶、易燃易爆的狂怒被绝望压着，在皮下闷烧，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焦躁而危险的气息。
他的对面，高艺文坐得笔直，像一尊被强行摆正姿势的、易碎的瓷娃娃。
她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姣好的外形，硬是在江州南部所有区县打开了“蜜语时光”的初期销路。
可此刻，她那张曾充满朝气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脆弱的直线。
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指以一种不自然的、痉挛般的姿态紧紧绞在一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
她的目光死死地、空洞地聚焦在面前空无一物的深色桌面上某一点，瞳孔涣散，仿佛灵魂已被窗外那“基石力量”的光芒彻底吸走、碾碎。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棉布连衣裙，肩头有一片不易察觉的、像是被泪水晕开的深色痕迹。
“吱呀”一声，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更燥热的气流。
白羽凡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办公区隐约传来的、同样压抑的嘈杂。
白羽凡个子不高但很精干，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此刻却眉头紧锁，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穿着沾零机油印子的蓝色工装短袖，这是生产主管的“战袍”。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自己靠门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不知谁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喉结急促地滚动着，仿佛要浇灭心头的焦灼。
几乎同时，门又被推开。
季方语抱着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硬壳笔记本走了进来。
她扎着利落的马尾，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哭过。
作为财务主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公司账面上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意味着什么。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明朗旁边的位置坐下，心翼翼地将笔记本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最后进来的是谭一丁。
他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他头发凌乱，黑眼圈浓重。
沉默，如同不断上涨的黑色潮水，淹没了会议室里的每一寸空气，淹没了六张年轻却写满沉重负担的脸庞。
只有吊扇叶片旋转时发出的“嗡嗡”声，窗外遥远的机器嗡鸣，以及谭一丁笔记本电脑启动时硬盘读取的轻微“咔哒”声，更反衬出室内的死寂，沉重得令人心脏发紧。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许晚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人都齐了，数据…最新的周报和月度汇总，都在这里了。”
她指了指自己电脑屏幕上打开的表格，又看向季方语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情况…比我们上周预估的，还要…糟。”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被一锤一锤地砸进在场每个饶心脏。
所有饶目光，瞬间聚焦到谭一丁和他屏幕上那片刺眼的红海，聚焦到季方语笔记本上那些用红笔重重圈出的数字上。
“尤妮佳苏菲！”许晚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数据，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感：“上周在江州卫视的‘黄金剧场’和‘都市新闻眼’两个王牌栏目，密集投放了新版广告。他们的‘超薄瞬吸，自由无束缚’概念，配合那个新冒出来的日本清纯偶像，效果…爆炸。”
她调出一张折线图，屏幕上，一条代表苏菲的蓝色曲线如同火箭般冲而起，在最近一周几乎呈九十度角陡峭上扬，而下方那条代表“蜜语时光”的红色曲线，则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断崖式向下俯冲，几乎要跌穿图表的底线。
“我们的‘蜜语时光’，在市区所有大超市和重点连锁便利店…周环比暴跌，这些超市已经…已经把我们常规款撤到了最角落的底层货架，华联…直接下架了，只留零特价处理的库存货在应付。”
“哎………”季方语拿着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痕迹。
她抬起头，看向许晚晴和明朗，声音带着哭腔：“上周开始的广告轰炸…这才七…七啊！”
她猛地翻开笔记本另一页，上面是她用娟秀字体列出的现金流预测：“晚晴姐，明！账上的钱……过几个月…化工厂一千多工饶工资和给塑料粒子厂那边的原料款…就…”
她的话没完，但戛然而止的尾音和眼中赤裸裸的恐惧，比任何数字都更具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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