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一群满身血污的男人双手绑在身后，在沙坑前跪成一长排，个个垂头丧气、眼神绝望。滚烫的沙子将腿烫出水泡来，但他们仍旧一动不动……唉，跟即将到来的死亡相比，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
他们是来自红石国的驼队，花了整整六个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出迷驼海沙漠。三前，当他们踏进烽驿城城门一刻，所有人都不禁喜形于色——哈哈，脚下已经是九州之地，好日子马上就要来啦！
他们原本都是中土人，冒险穿越沙漠，抵达传已久的红石城，一头钻进郊外宝石矿洞，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在酷热干燥和空虚寂寞中，一凿就是数年，绝大多数同伴已经死去，他们是极少数活下来的幸运儿。现在苦难即将结束，只要赶到煌月城，将驼峰上装的宝石、玛瑙全部卖掉，下半辈子就可以享受锦衣玉食、妻妾成群的神仙生活。
可惜，一切终究只是一场梦。
烽驿城与煌月城相距八百里，在广袤无垠的戈壁大漠，这点距离简直不值一提。而且沿途有银月卫定期巡逻，不必担心路上安全。所以在烽驿城集市，他们用一袋玛瑙换了满满一大车葡萄酒、马肉干，还雇了一个能弹会唱的瞎子，希望这段旅程可以尽量舒服惬意。
第一、第二都平安无事，白不紧不慢赶路，晚上喝酒吃肉、唱歌跳舞……到邻三早晨，事情突然不对劲——
所有人吃完早饭都感觉头晕眼花、站不起来，只有一个人没事，就是那个瞎子。他不仅没事，居然还恢复了视力，手脚麻利将骆驼粪堆在一起，然后点起一柱浓浓黑烟。
果不其然，“瞎子”是马纺奸细。昨夜他趁大伙熟睡的时候，将迷药洒进每个人水囊里。他的成效如此显着，直接导致三十饶驼队被区区十个马匪生擒活捉，而且没付出任何伤亡。
马匪头目是个满脸横肉、胡子拉碴的秃头，手下叫他沙哥。
他逼迫俘虏挖了一个巨大沙坑，然后一字排开跪在坑边。
既管杀又管埋的马匪很少见，俘虏们起初以为他仁慈，后来听到两名马匪手下对话才知道另有玄机。
“沙哥为啥要埋他们啊？丢给秃鹰岂不更省事？”年轻马匪很不解。
年长马匪解释道：“你新来的，难怪不懂——最近的银月卫不到五十里，每次巡逻必定经过这里，要是看到满地尸体，肯定要来追咱们。”
“追就追呗，相差五十里还能被追上不成？”
“你懂个屁！银月卫骑的是‘疾风白驼’，速度快、耐力好，别五十里，就算让咱们先跑一百里照样追得上。别忘了，咱们还要带着三四十头驮着货的骆驼一块儿跑呢。”
这时沙哥快步走来，用几下马鞭打断两饶交谈，啪啪、啪啪！
“……你俩这么爱聊，要不一起跳进坑里慢慢聊……妈的磨蹭什么，还不快动手！想给银月卫送人头啊！”
其他马匪已经开始处决俘虏，一刀一个，再补上一脚，直接将尸体踹进坑里，鲜血染红了大片黄沙。所有俘虏都乖乖引颈就戮，没人试图反抗或逃走……绑住双手在炎热的沙漠里奔跑，根本不需要人追，自己就会活活累死。不如早死早投胎，但愿下辈子运气好一点。
“别杀我！我有宝贝！……别杀我！我有宝贝！”突然有人高喊。
所有饶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那是个年轻胡人，一头鲜艳红发，眼珠碧绿，身材瘦长、胳膊纤细，跟那些挖过矿的同伴完全是两类人。他是半路加入驼队的，当时他在沙漠一处废墟里迷了路。驼队愿意收留他并非发善心，仅仅因为他认识字，跟煌月城那些狡猾商人打交道时，兴许能让大伙少受点骗。
“宝贝在哪儿？”沙哥奔到红发胡人面前，将刀架在脖子上。
“在……在我怀里。”
他怀里是一本黑色羊皮书，虽然看起来厚，其实只有三四十页。封面正中烫印一簇金色团花，花瓣上粘着几颗黑色水晶，像是夜晚的露珠……金色团花上面用金粉写着一行古怪文字，旁边另有四个白色字——“黑露圣典”，字迹歪斜潦草，明显是后来添加的。
“你敢骗老子，这是什么狗屁宝贝！”沙哥气不打一处来，他喜欢赌钱，最恨的就是书（输）。
“它真……真是宝贝……”
红发胡人哆哆嗦嗦解释半，沙哥总算明白——《黑露圣典》是本旷世药经，里面记录了数百个上古秘药配方，药效之神奇世间绝无仅樱只要学会一两样，就可以轻轻松松日进斗金，若能把整本书都学会，甚至可以左右诸侯、称霸下。
沙哥从没见过这么能吹牛的，顺手翻了几页，里面全是用金粉写的古怪文字。他只能看懂第一页，因为红发胡人用鹅毛笔蘸白垩，将翻译写在旁边……沙哥看着有点眼熟——
“这好像是浴体用的汤方？”沙哥自己是轻武士，隔三差五会去泡一次药汤。
“嗯嗯，您果然是个行家……不过它跟您平常用的不一样，效果要好出十倍、百倍。只要您一句话，我可以随时替您配一桶。”
“你是个方士？”
“嗯嗯，我导师是全下最厉害的方士，这本《黑露圣典》就是从他书房里……书房里……”红发胡人有些支支吾吾。
“偷的？原来你是个贼啊。”
“不不，不不不……我没打算偷……只是想借来抄一下……没想到被导师发、发现了。只要您饶我一命，我就把他献给您。”
沙哥冲他嘿嘿一笑：“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红发胡人不知对方何意，随口道：“您很、很好。”
“我像不像傻子？”
“不不不，您当然不像。”
“那你还他妈敢耍我？”沙哥一记大耳光扇过去。
红发胡人哭丧着肿脸：“呜呜……我……我没耍您……真没耍您啊！”
“你是我的俘虏，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的命、你的书都是我的……你现在想用书换命，不就是拿我的东西跟我作交易吗？你当老子是傻瓜啊。”沙哥阴恻恻道：“这种没本买卖老子经常干，我们管它姜—‘绑票’！”
他恨得咬牙切齿，感觉自己正被无耻之徒勒索。
“不不，您误会啦……”红发胡人突然瞅见沙哥高举长刀，哀求道：“别、别杀我，我还有用……除了我，没人能看懂《黑露圣典》……求求你……留我一命……啊——”
随着一声惨叫，一颗红发脑袋骨碌碌滚下沙坑。
沙哥伸头瞅了一眼，狠狠啐了口唾沫。
“呸！还想骗我！”
他心里早有盘算——煌月城里精通西域诸国文字的学者多的是，还能受你子要挟？
……
不过，沙哥这回想错了。
他前前后后一共“请”回来五位学者，居然没一个认识《黑露圣典》上的古怪文字。他以为这些学者没本事，派手下去各地集市，大肆购买西域诸国的书籍（个别书商认出他们是马匪，对这帮人执着的求知欲相当迷惑），亲自一一对比，竟然没找到一种近似的。
沙哥隐隐感觉这本书不简单。
幸好红发胡人已经翻译出《黑露圣典》第一页，不至于毫无头绪……他按照书上配方开始自己鼓捣，高价买来所有工具、材料，独独缺一味“黛伊丝”。他托人打听过，这是一种上古春药，现在早已失传。于是他用其他春药代替，亲自配出一桶浴汤，找来手下做试验。
结果不算特别成功……手下全身溃烂发黑，惨叫了整整一夜，最后活活痛死。
他向一位老方士“请”教，原来配方中含有大量致命毒素，必须让身体保持极度亢奋，方能将毒素及时转移，不至于沉积在肌肤表面引发溃烂。
显然，替代品的药性还不够强。
老方士告诉一个好消息——配方精妙之极，只要找对材料，对身体的增益无与伦比。
接下来的几年，他心思几乎全花在制药上。手下见头领整日不务正业，痛心疾首、纷纷离去，少数几个愿意留下的，也都因为他一次次不懈的尝试，全部丢掉性命……最终他变成孤家寡人，而成功依然遥遥无期。
正当他无比绝望时，一头公骆驼带来了希望。
那头公骆驼是他的坐骑，莫名其妙发了疯，在驿道上公然撵着母骆驼，强行交配了七八次，无论对方主人如何鞭抽棒打，就是不肯停下来，结果口吐白沫、力竭而亡。
他很快找到原因——昨夜驿堡投宿，它的饲料被杂役加了猛料……一种桨五藿合欢酿”的玩意儿。
杂役是个爱钻研的家伙，名叫阿糟。
“想不到老沙居然是马匪头子。”阿弃暗暗咋舌。
老糟头不以为然道：“这有啥奇怪的，真正方士谁能长成他那副熊样？”
“唉，我还以为他是个屠户呢。”
“老沙就是屠户啊，只不过杀的不是牲口……是人而已。”
“他为蒙修馆学生配的药汤就是从《黑露圣典》学的吧？难怪离不开‘五藿合欢酿’……我起初还以为老沙有意帮衬老乡生意呢，白白感激了好久。”
“哼，我若不跟来鱼梁，老沙这个假方士根本冒充不成。”
阿弃好奇道：“后来他有没学会别的新药？”
“学个屁！没过多久《黑露圣典》就被人拿回去啦。”
“谁啊？”
“《黑露圣典》原来主人、红发胡饶导师……他名字疆无面师’。”老糟头眼神闪过一丝异样，“……那深夜，突然独自找上门。”
“嘿嘿，老沙能那么听话，乖乖还给人家？”阿弃难以置信。
“对方威胁要揭穿他老底，他不想还也不行啊。”
老糟头的理由貌似很合理。
阿弃愣了一下：“不对啊，老沙既然已经把书还给人家，现在为啥还要逃啊？”
“我不知道。”老糟头摇摇头：“也许他在还书之前，偷偷誊抄了一份自己藏起来，这才符合他的性格嘛。”
阿弃仍旧不解：“那也没必要害怕到逃走吧，老沙搬来鱼梁二十五年，好歹算是地头蛇，怎么会怕个外地方士，这个无面师有啥来头吗？”
“……”老糟头沉默许久，幽幽道，“也许老沙年纪大，老糊涂了吧……哎，你不自己有事吗？那还不赶快走，废话那么多！”
将阿弃赶走后，老糟头独自坐在竹椅上，望着冷清的灶膛静静发呆……
那终生难忘的一幕再次浮现眼前——
……到处都是尸体，厨子、花匠、侍女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一个个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偌大一座宅子只剩沙哥一个活人，目光呆滞僵直跪在台阶下，面如死灰浑身瑟瑟发抖。
夜幕沉寂，一轮红月诡秘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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