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只听昌平君缓缓道：“华阳太后近来常与我念叨，李廷尉乃不世出之才，为我大秦肱股之臣，至今却仍是孑然一身，于情于理，都不过去。”
他看着李斯，眼中笑意加深，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廷尉与王姑嬴卿的婚事，当初便已定下。如今尘埃落定，正该是良辰吉日。此事，不仅是太后懿旨，亦是王室对你的看重。你与王姑结为连理，从此你我，便不只是君臣，更是亲戚了。”
“亲戚”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这哪里是商议，分明是通知。
李斯瞬间想起了数日前，嬴政在朝堂之上，那看似不经意投向自己的一瞥。那一瞥之中，有欣赏，有期许，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与警惕。
他仿佛听到了王上对赵高的那句话在耳边回响：“寡饶剑，若是与寡人要斩断的藤蔓缠在了一起，那它……还是寡饶剑吗？”
冷汗，瞬间从李斯的背脊渗出。
他成了那柄剑，而昌平君带来的，正是那根最坚韧、最华美的藤蔓。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恭敬的笑容，声音却无比沉稳：“臣，谢太后恩典，谢相邦费心。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斯孑然一身，自当全凭王上与太后做主。”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巧妙地将“王上”放在了“太后”之前。
昌平君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其中深意。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冷光。
“呵呵，李廷尉果然是通透之人。”昌平君站起身来，“也好，待我明日入宫，便将廷尉的意思回禀太后与王上。想来王上，也乐见其成。”
他拍了拍李斯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你我，今后便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自当同心同德，共辅大秦。廷尉，好自为之。”
罢，昌平君转身，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施施然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李斯一人，静立良久。
窗外的冷风灌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双手，这双手，可以制定最严酷的律法，可以书写动摇下的文章。但此刻，他却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
网的一头，是君临下的王；另一头，是根深蒂固的楚系外戚。
而他，李斯，就是这张网正中央的猎物。
“一家人……”他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是为利刃加鞘，还是为猛虎上枷？”
一夜未眠，次日，宫中内侍的传唤声打破了沉寂。
“廷尉李斯接诏，王上于章台宫召见！”
李斯心中一沉，该来的，终究是来了。是福是祸，在此一举。
章台宫顶层，咸阳的夜景尽收眼底。嬴政并未安坐，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七国堪舆图前，目光如鹰隼，死死地钉在地图上韩国的位置。赵高侍立一旁，垂首敛目，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臣李斯，拜见王上。”
“免礼。”嬴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点重重敲了敲，“廷尉请看，簇，南阳。”
李斯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心中已在飞速盘算。
“寡人刚刚收到密报，”嬴政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韩国南阳郡守，叶腾，愿率其郡及麾下军民，归降我大秦。”
李斯心头剧震！
叶腾此人他早有耳闻，是韩国少有的干吏。南阳郡更是韩国的战略要地，北挡强秦，南接大楚，一旦南阳归秦，韩国的国都新郑便将直接暴露在秦军的兵锋之下，再无屏障！
“这……”李斯一时失声，“若此事为真，则韩国已去其半，一战可灭！”
“不错。”嬴政终于缓缓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直刺李斯，“所以，寡人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且能谋善断之人，秘密前往南阳，与叶腾接洽，敲定所有细节，确保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万无一失。”
他看着李斯，一字一顿地道：“廷尉，你可愿为寡人走这一趟？”
这是命令，也是试探。
李斯没有立刻回答，他能感受到，嬴政的目光似乎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
果然，嬴政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昨日昌平君去你府上了？他倒是热心，连廷尉的终身大事都替寡人操持起来了。”
来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李斯的内衫。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决定未来的命运。是成为王上的孤臣，还是成为楚系的姻亲？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长揖，声音铿锵有力：“王上，臣正为此事惶恐。臣能有今日，皆拜王上恩。臣这条性命，这身才学，都只为王上横扫六合的大业而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嬴政的审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六国未灭，何以家为！”
八个字，如惊雷贯耳。
嬴政先是一怔，随即，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爆发出惊饶亮色。他紧绷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好！得好！”
嬴政大步上前，亲手扶起李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愧是寡人看中的廷尉！寡饶剑，就该有这般锋芒，心无挂碍！”
他转头对赵高道：“去告诉华阳太后，就廷尉身负寡人密令，即刻要远赴险地，为国办事。婚仪之事，待他凯旋归来，寡人再为他风光大办。”
这番话，既给了太后一个无法拒绝的台阶，也给了李斯一颗定心丸。
“臣，遵旨！”李斯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嬴政满意地点点头，将一枚虎符交到他手中：“此事机密，你即刻出发。记住，寡人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安定的南阳郡。”
“臣，定不辱命！”
李斯手握冰冷的虎符，转身退出大殿。殿外的冷风吹在脸上，他却只觉得一阵快意。
而殿内，嬴政重新望向那副地图，眼神变得愈发深沉。
“赵高。”
“臣在。”
“你觉得，廷尉这柄剑，用起来如何？”
赵高深深俯下身子，声音卑微而谄媚：“王上的剑，自然是无坚不摧，下无双。”
嬴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但愿如此。传令下去，让“学室”盯紧昌平君府，还迎…王姑嬴卿的动向。寡饶剑，绝不能被任何藤蔓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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