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报传到高延霸营区,在筑营工地后边临时搭起的军帐中时,高延霸不惊反喜,将手中温热的参汤一丢,跃将起来,放声大笑:“真如大王所料,贼子自来送死!”大步出帐,伸手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槊,翻身上马,顾与左右成公浑等叫道,“公等随俺杀贼!”
甲叶在雨中铿锵作响,却是早已披挂整齐。
原来,昨日到城外后,李善道就料到了李密十之八九,会趁着汉军筑营的时机,前来劫营,而城东是偏师所在,则又李密最可能劫的就是城东诸营,故命城东诸部,除了警戒步骑外,皆需再留出一部精骑,人不卸甲,马不卸鞍,枕戈待战。果是一切都是李善道的预料之中!
当下,高延霸胯下战马灰律律长嘶,他双腿一夹马腹,便引早已整装待发的四百精骑,转出帐篷后的隐蔽地,迎着扑面的细雨,凌冽的夜风,如离弦之箭,扑向筑营工地最前沿。
远望工地,篝火在雨中摇曳,将雨丝染成赤色。
自东边魏营袭来的魏骑人影,在火光中攒动,喊杀声与马蹄踏水的噼啪声混成一片。
正在筑营的士兵、民夫见魏军杀到,不再往城北张望,发一声喊,扔下工具向后奔逃。而在工地两侧警戒的一两千高部步骑赶紧或者上马,或者整队,上前拦截,战鼓声登时响彻雨夜。
雨幕中,高延所引的这四百骑,举着的火把连成一片红色浪涛。
高延霸策马如飞,转瞬已从工地边缘掠过,迎上了杀将到来的罗士信等千余魏骑。
但见罗士信一马当先,身后魏骑分成三队,一队紧随其后,另两队分向两翼,迎击前来拦截的汉军警戒部队。三队魏骑俱是近则槊刺刀砍,远则开弓放箭,箭乱如蝗,尤其是罗士信亲率的中队,箭雨泼洒,射向从工地上向后逃跑的高部兵士、民夫,不断有人中箭倒地。
罗士信策马疾驰,眼看就要追入溃逃的人群郑
高延霸将将刚到,见状,他一边催马加速,一边奋声大喝:“昨日让你逃走,今夜倒又送上门来!贼,来斗,来斗,你家高老公在此!”
却虽夜黑有雨,罗士信等也未打旗号,但工地上篝火处处,火光映照下,他胯下所衬张须陀早年所赐与他的赤龙珠颇是显眼,因而高延霸一眼就认出了,来将必是罗士信。
赤龙珠嘶鸣奋蹄,罗士信听得吼声,转头瞥见火把映面下的高延霸。
——仅从对方高壮的身形,他就可以确定,定然就是这片营区的主将高延霸无疑了。
惊诧之下,罗士信心中念头急转:“高延霸怎来得这般快?汉军莫不是已有备也!”然而当真骁悍之将,虽猜到了汉军有备,却毫无退意,反又暗忖,“俺深得魏公厚恩,正当死力以报。既然汉军有备,不若就直取高丑奴!此贼汉军之大将也,今若杀之,胜过杀千百兵卒!”
主意已定,罗士信摘下铁胎弓,一箭射去。
虽未中高延霸,却中其马前,溅起泥星扑面。
他大喝一声:“丑奴休狂!”声如霹雳,当即拨转马头,战马如电,迎着高延霸冲去。
两骑相距十步之际,高延霸横槊一扫,将前方两名魏骑扫落马下,继而猛夹马腹,灰影如风般撞向罗士信。灰影与赤红骤然相撞!两槊并举,破开雨幕。转眼间,两将交手两合。
雨落地滑,高延霸的坐骑不够罗士信的坐骑神骏,待再战时,他马蹄打滑,身形不稳,却被罗士信趁势,将其长槊挑飞。但罗士信再刺时,高延霸仓促抽出铁鞭,鞭槊相击,火星迸溅,罗士信虎口震麻,紧接着高延霸另一鞭也抽了出来,两鞭一夹,却罗士信的槊也失手掉落。
两骑错过,两将各稳住人、马,正要再兜马相对来斗之际,两面、后面鼓声四起,火光大盛!
罗士信急张眼望之,左后高曦、后边陈敬儿、右后刘兰成,三营精骑齐出,已是将至。回头再看,他带出来的千余魏骑,也已隐隐将被反应迅捷的高营的警戒步骑、及高延霸带来的四百精骑分割包围,心知不好,知是没法再打下去了。
他心虽不甘,亦只能按下了再斗之念,叫了声:“好贼奴,以多欺少么?今夜暂饶你性命!”叫罢,策马回转,便收拢部众,向来路杀回。
风寒雨冷,罗士信长槊到处,血光迸溅,连挑数人,很快将从他出袭的众骑大都收拢,就向城东魏营方向撤退。高延霸在后大叫:“罗狗,夜袭俺营,反来骂你家老公,脸面要得不要!休走,授首来!”亦合诸部骑,引成公浑、黄蛮奴等紧追不舍。
火把在雨水下,光晕模糊,追兵杀声震!
前边撤还的魏骑,后边追赶的汉骑,俱是在追击中箭矢不断,呼啸往来,破空声不绝。
罗士信换了长槊,数次还回,救出被汉骑追上的魏骑,甲胄早就尽湿,鲜血顺着槊刃滴落,然其奋呼力战,成公浑等皆不能拦。且战且退,将至营前时,他立住马,横槊马前,再开铁胎弓,却是左右开弓,险中冲在最前的成公浑,大呼喝道:“狗奴,若有狗胆,且再来追!”
营墙上箭矢射下,高延霸从后赶到,却已无法再往前追,只得眼睁睁看着罗士信等退还营中,骂道:“可恨贼马快,又被他逃脱!”
气恨恨回到营里,高延霸检点伤亡,不带民夫,筑营、警戒的步骑将士,计伤亡数十,而因有备,却也没有吃亏,反而略占上风,杀伤魏骑近百,缴获战马三十余匹。
便令从吏写成军报,呈报陈敬儿。这时,因见罗士信已退,陈敬儿等各营兵马也都已还。陈敬儿接报,转呈李善道。且也不必多。
……
只城东的激战,早是惊动城北汉营。
李善道览毕军报,递给屈突通等人传阅。
屈突通仔细看完,道:“一如大王所料,李密果然夜袭我城东大营。可惜营垒未成,外无可设伏兵之处,否则必能将袭营之敌尽数剿灭。”
薛世雄思虑了片刻,起身进言,道:“大王用兵如神,岂会筑营时不作防备?李密对此,料当也是已有预知。却仍遣骑夜袭,足见其狗急跳墙,欲孤注一掷。臣有一计,可还以颜色。”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公有何计?”
薛世雄如此这般,将计谋细细道出。
李善道听了,思忖片刻,点头笑道:“公此良谋,可以一试。”
召来王宣德,令将此计传达给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刘兰成,命他们依计行事。
……
次日上午,细雨依旧。
李密接城东营守将禀报。
报称:高延霸在营前搭起棚子,大摆酒宴,席间悬挂昨夜被汉军斩杀的数十魏骑首级。更将俘虏的数十魏骑按在泥水中跪成一排,命他们向城中方向叩首哭嚎求饶,又遥见有贼兵割取俘虏耳、鼻。高延霸与部将们纵酒大笑,极尽侮辱之能事。
祖君彦须发怒张,拍案而起,大骂:“高贼无耻!竟以我将士头颅、被俘者为乐,此仇不报,枉为丈夫!”向李密进言,“明公,高延霸此自恃汉军兵众,又昨夜击退罗士信,动摇我士气知举也。不可坐视,当遣精骑再袭其营,趁其骄怠,必可败之,方能振我军心。”
徐世绩、裴仁基面露沉吟,未有作声。
郑颋起身,附和祖君彦的建议,道:“祖公所言极是!高延霸胜后骄狂,正是我军再袭其营的好时机。不如今夜便就再袭之!若不反击,将士们的士气怕是要再受打击。”
李密抚须,面现沉思,望了望堂外的雨幕,落目在徐世绩、裴仁基等脸上,看了一看,却并无多少恼怒之色,道:“祖公、郑公勿怒。高延霸虽性粗鄙,陈敬儿慎重之将也,李善道更有谋之辈。其此举必有诡谋,恐正是为引诱我军再袭其营,而设伏以待。”
徐世绩这次抢在了裴仁基之前,他接住了李密的话,道:“明公英明。臣以为,彼昨夜既已得胜,本当谨守,反张宴庆贺,露首示众,情理过甚,确为反常。”
裴仁基亦起身行礼,道:“明公所料甚是,高延霸此举,确有诱我之嫌。罗士信昨夜出袭未能功成,汉军筑垒渐固,当下的确不宜再轻举妄动。”
王伯当琢磨了多时,起身道:“明公,诚如明公所言,李善道用兵有谋。高延霸此故作骄狂之态,臣窃以为,却恐怕不但是为诱我军再袭其营,不得,还有别图!”
李密何等机敏,被王伯当这一提醒,立即就明白了王伯当之意。
略作思忖,即便下达了一道军令给孟让。
……
是夜,李密等都夜深未寐。
三更前后,雨势稍歇,但夜色如墨,寒意更甚。
起初,城东只仍是传来几声零星的梆子响,夹杂着巡夜士卒模糊的吆喝,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多久。三更刚过,突然,一点火光在远处的黑暗中爆开,随即迅速蔓延,很快连成一片,映红了东方的际!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喷发,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骤然炸响,即便相隔数里,也清晰地传到了郡府楼阁之上。
“明公神算!果是如此!”祖君彦声音干涩,下意识地握紧了栏杆。
急报飞速传来:乃是陈敬儿、高曦、高延霸亲督城东各营精锐,奔袭城东魏营,欲坏甬道!
李密不理会传报的军吏,身躯微微前倾,双目死死盯住东边火光冲的区域。
在他的视野中,火光并非静止,而是在不断移动、闪烁,时而如巨浪般扑向魏营的壁垒,时而又被无形的堤坝挡回,爆散出更多飞溅的火星,——这是火箭划过夜空的轨迹。
鼓角声、喊杀声如似响雷,滚滚而来,层层叠叠,好像永无止息。
他能分辨出其中混杂着的汉军冲锋时气势无前的叫喊,也能分辨出魏军防守时声嘶力竭的嚷剑更有时,一阵特别高亢尖锐的喊杀声会猛地拔起,压过所有杂音。这必然是两军在某处壁垒展开了残酷的肉搏。紧接着,便是如同暴雨敲打芭蕉般的密集撞击声,应当是兵器砍斫在盾牌、铠甲乃至血肉之躯上的回响。
“听!是床弩发射的声音!”王伯当侧耳倾听,忽然指向城东一处。
一阵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嗡鸣,即便在喧嚣的战场乱声中,也能隐约听到。
这是魏军设置在营墙上的弩发射时特有的震鸣。李密等人可以想象得到,伴随响声,一支支儿臂粗的弩箭破空而去,不知会撕裂多少汉军的血肉之躯!
通亮的城东火光映照下,约略可见无数的黑影在蠕动、纠缠、气。
雨水并未冲淡血腥,风刮过楼阁,带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
李密的拳头在王伯当等看不到的袖中握紧,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他脸上的肌肉绷得僵硬,看似平静,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不自觉地用指节敲击栏杆,频率越来越快。
“为何还没有确切军报?”他终是忍不住了。
“敢请明公稍安。”王伯当虽安慰着李密,自己的眉头也拧成了疙瘩,“夜色深沉,雨雾弥漫,禀报军吏往来需时。明公既早有安排,孟公亲在东营指挥,当无差池。”
祖君彦突然惊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火光似是在往两翼?”
李密心头一凛,凝神望去。
的确,城东这片赤红的幕边缘,分出了部分火光,在向营垒的侧翼移动,这显示战场可能在扩大,也许是汉军正在尝试迂回。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甚是漫长。
楼阁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密不再话,只是盯着战场方向。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与远方传来的战鼓声,——或许是汉军的,或许是魏军的,竟有些诡异地重合!
他脑中闪过各种可能:孟让能不能顶住?城东营垒坚固,又已有准备,当是可以顶住。但若这是李善道的疑兵之计,汉军主力的真实进攻方向,其实不是城东?
不禁往城北、城西、城南三面都望了一眼,还好,这三面都没有开战。
尽管如此,各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甚至开始后悔,是否应该调更多的精兵到城东?“伯当!”他实在没法再等下去了,“你即刻赶往城东……”
话音未落,城东又一阵金鼓声响起。
李密止住话语,忙打眼去望。诸人也都望之。见得是本逼近在城东魏营外的火光,因着这阵金鼓,依稀有后撤之状。李密等无不精神顿振,睁着眼,俱是细细观辨。
不错,确是汉军在撤退了!
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楼梯,几名浑身湿透、甲胄上沾满泥泞的军吏连滚爬爬地冲了上来。
为首一人气喘吁吁:“报!明公!城东我营已击退汉军!”
却是昨夜得陈敬儿、高延霸报后,薛世雄所献之策,即是今日可故示以骄,使魏军以为汉军狂妄,而夜袭其城东营!而王伯当今日上午,提醒李密的则便是,需要防备汉军夜袭,又李密彼时下给孟让的军令,即正是令孟让亲出坐镇城东魏营,伏精兵,严阵以待。
听完这道军报,李密等人一直悬着的心,才算稍稍落定!
李密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楼阁上凝重的气氛瞬间缓和,众将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振奋之色。
王伯当伏拜祝贺:“恭喜明公,大败汉军,我军士气大振!”
已将亮,城东魏营外,火光渐熄,雨声复喧,血渍随水流淌。连通城东四营的甬道,被汉军一夜猛攻过后,稍有破损,但甬道主体还岿然不倒。往再东边望去,正在雨下撤军的陈敬儿、高延霸、高曦部等兵士虽然刚经过一场鏖战,却如何有王伯当所言“被大败”的样子?队伍不仅不乱,严整有序,且因有成果,半夜袭战,损坏了城东甬道一二,士气甚振。
汉军兵至管城,至今两日。
一夜一日间,双方各施机谋,互试锋芒,都以夜袭为手段,却又都被对方预先识破。不妨可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汉魏决战的这第一战,算是打成了平手。决战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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