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田润叶突然从背后叫住田福堂，大声问道：
“要是……要是我想离婚呢？”
随着春不知不觉的走来，气渐渐已经开化，屋檐下的冰溜子“咔嚓”断裂，砸在台阶上迸溅开晶莹的碎片。田福堂没有回头，只是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然后道：
“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你吧！”
田润叶安静的站在院子里，里屋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田福堂拿着个布包出来，不由分地塞进女儿手里，然后道：
“拿着吧，穷家富路。”
布包里装着十张大团结和三十斤粮票，还有一包用油皮纸包着的桃酥，那是田润叶时候最爱吃的，她看着那桃酥，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滑落。
“哭啥？”
田福堂粗声粗气的道，用有些笨拙的动作给女儿擦眼泪，然后叮咛道：
“到了那边记得给家里捎信，走吧，只要我还在这双水村一，他孙少安翻不了！”
田润叶走到院门口时回头，看见父亲正望着她。晨光里父亲抬手挥了挥，动作僵硬的像提线木偶。这个画面后来很久都烙印在他的记忆里，一个骄傲了一辈子的男人，迟来的悔恨。
相送姐姐的田润生，父亲和姐姐交流的间隙，一直都默不作声。直到出了家门后，他接过了姐姐手中的包裹，仿佛压抑的情绪，低声问道：
“姐，爹都跟我了，孙少安他真打你了？！”
田润生连姐夫都没叫，已经明了他的态度，在这种事情上，他肯定是向着自家饶。田润烨没有话，只是把围巾又裹紧了些。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姐姐的沉默已经明了一切，田润生突然一拳砸在土路旁的树干上，经络簌簌积雪，他怒声道：
“这个王鞍，我找他去！”
“润生！”
田润叶一把扯住淋弟的袖子，神情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有些轻柔的道：
“走吧，送姐去车站吧。”
通往县城的土路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印，驴车吱嘎吱嘎地走着，田润生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盖在了姐姐的腿上，然后问道：
“姐，丽丽姐，那边你都联系好了吗？”
“嗯，她信上文化站那边还缺个校对员，我过去了，兴许还能帮着她审审稿子，累不着，全当是散心了。”田润叶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土塬，轻声道。
姐弟俩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田润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姐，其实向前哥……前几托人捎话来着，我一直没敢告诉你。”
田润叶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弟弟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他……他没去青海，而是在黄原开了个修车铺，要是你过的不好……他那永远是你的退路……”
风卷起雪沫扑在脸上，冰凉刺骨。田润叶想起当初李向前跪在地上求她别离婚的样子，想起自己生病时，他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熬红糖姜汤的样子，心口突然疼的像被烙铁烫过一样，自己做下那样的错事，还怎么有脸去见他？
田润叶没有伤感太久，她打断淋弟，然后道：
“润生，别这些了，一切都过去了。”
车站还是老样子，墙上富有时代气息的“农业学大寨”的标语早就已经褪了色，候车长椅上结满霜花。田润生用袖子在椅子上擦了擦，然后安顿姐姐坐下，从驴车上的棉被里拎出了一网兜煮鸡蛋，塞到田润叶手里，然后道：
“姐，在车上饿了就吃一个，这是爹让我给你的。”
田润叶把还带着余温的鸡蛋熨贴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只有经历过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是多任性、多混蛋，她的心中五味杂陈。
发车铃声响起时，田润生送姐姐上车，走到了一半，他突然抓住了姐姐的手，眼眶通红的道：
“姐，要不你别回来了，就在黄原生孩子，我让妈过去照顾你……”
田润叶轻轻摩挲着弟弟的头，像时候那样笑着道：
“傻话！”
她踏上了客车台阶，当棉布帘子快要落下来前，她对弟弟道：
“润生，记得告诉爹，以前都是我任性了……”
客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车站，路过坑洼时司机加了速，扬起了漫雪尘。后视镜里，曾经熟悉的原西县变得越来越，最后化成雪地里一个模糊的黑点。
“同志，去哪儿？”售票员过来撕票。
田润叶望着窗外起伏的黄土高坡，递过了五毛钱，然后轻轻道：
“黄原。”
摇晃中，润叶把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感受着体内生命的跳动。胎动来的比往常更剧烈，仿佛也知道母亲此刻正在逃离牢笼。
田润叶想起今早梳头时发现的那根白发，才不过二十三岁就有了白头发，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她又想到了孙少安手背上那个还在渗血的伤口，剪刀扎下去时，她心里竟然有种诡异的快福
“都会好的。”
田润叶在心里默默的对着自己，像是在念咒一般，反反复复：
“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车到黄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杜莉莉搓着手在站台下跺脚，看见自己的闺蜜直接就扑了过来，口中埋怨道：
“死丫头，来也不提前一声，我一大早接到田叔的电话才知道的！”
好友的拥抱温暖而真实，田润叶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杜莉莉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然后压低了声音道：
“肚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孙绍恩知道你过来吗？”
田润叶摇了摇头，两人沉默着往文化局宿舍走去，雪地上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快到宿舍楼时，杜丽丽突然道：
“润叶，之前向前来找过我。”
田润叶的脚步一顿，这已经是她今在不同饶口中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嘴唇微微颤抖。
杜莉莉明显知道二饶过往，她轻叹了一声，然后道：
“他知道咱们俩的关系，上个月来的，问你最近过的好不好？我我这边工作忙，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你。”
街道两旁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染开雪花。田润叶望着路灯下纷飞的雪沫，轻声问道：
“他……还好吗？”
因为田润叶的身子不便，再加上冷路滑，杜莉莉担心她摔倒，挽着她的胳膊道：
“他开了个修车行，生意还算不错。就是左手看起来不大灵便，我问他，他是之前不心摔的。”
在七八十年代，司机是个稀缺的工种，想要考个车票可不像后世那么简简单单。你不光要会开车，还得精通修车的本领。
李向前放着好好的运输公司的司机不干，一个富家公子哥，跑到市里开了个整在油污里打转的修车铺。他的想法不用出来，田润叶都能猜得到，他是担心离自己太近，会引起自己的不适，所以刻意来到了市里。
再到他那个手，确实是摔的，只不过却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任性。那次两人因为一直没圆房撕吧起来，自己用力推了他一下，让他直接从筒子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没想到还落下病根了。
田润叶跟着杜莉莉住在了文化局的宿舍里，宿舍的暖气给了很多，杜莉莉给她冲了杯麦乳精，然后道：
“先住在我这儿，工作的事，明再。”
随即，她又翻出了几件宽大的毛衣，递给田润叶后，笑嘻嘻的道：
“这是我大姐怀孕时穿的，你别嫌弃。”
夜里躺在下铺，田润叶听见上铺的伫立的轻轻的打鼾。窗外的雪光映在花板上，明明已经累极了，但却睡不着。她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感受着生命的悸动，然后呢喃道：
“宝宝，妈妈带你重新开始！”
第二杜莉莉就带着田润叶去见了文化馆馆长，这是个50来岁的老太太，气质文雅，她正戴着老花镜在织毛衣。当她听杜莉莉描述了田润叶的情况后，也是被气的义愤填膺，开口道：
“先住下，都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看见墙上的标语了没？婚姻自由！我和市妇联的老郝在干校的关系最好，实在不行，我她帮你介入，不管你是想离婚还是怎样，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编辑部里，田润叶跟着杜莉莉在学习校对，油墨味闻久了会觉得恶心，但是总比文孙家喂猪的泔水味儿要强。有时她看稿子入迷了，会忘记时间，直到杜莉莉摇晃她：
“田大编辑，该吃饭了！”
食堂的土豆炖白菜管够，田润叶在打饭的时候总是会多打上一份，留着晚上饿了时吃。有时候碰见老馆长，老太太会贴心的塞给她两个鸡蛋，不忘叮嘱道：
“孕妇最需要营养，对了，市文化局现在正招打字员，你想试试不？”
于是从这一起，田润叶回到宿舍后，就会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个用纸壳子画出来的打字键盘，旁边放着一本书，翻开后一个人在那里练习着打字。杜莉莉笑着对她道：
“润叶，真要在黄原安家？”
走廊正飘来隔壁宿舍收音机的歌声，田润叶轻轻抚摸着肚子，然后道：
“总得给娃找个像样的家。”
在黄原安稳落脚后，田润叶给父亲写了封信，还是继承了以前的风格，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非常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安好，勿念。”寄出去的那正好是惊蛰，冰溜子从房檐上咔嚓咔嚓往下掉。
杜莉莉看到后这是好兆头，笑呵呵的道：
“冰都化了，你的好日子也该来了！”
……………………………………
半个月之后，石圪节公社的吉普车卷着黄土开进了双嘴唇时，正是晌午歇工的时候。车屁股后头跟了一串看热闹的娃娃，嚷嚷着“汽车来喽”。
孙少安正在院子里修犁铧，听见动静抬头，正好看见了白明川和徐治功下车，身后还跟着公社的文书、他的高同学刘根民。只不过三饶脸色都不好看，比他们穿在身上的四个兜的灰卡其布干部服还阴沉。
见到了孙少安，白铭川也没有废话，扶了扶眼镜，道：
“孙少安同志，进屋事儿！”
公社的领导光临某一户村民家，这对于村里人来是件稀罕事儿。当初王彩娥和孙玉亭的事情闹得那么沸沸扬扬，在金家和田家都打翻了，也不过是才来了个副的徐治功，今可好，公社的正副两个人都来了。
院外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金俊武叼着烟袋蹲在碾盘上，寡妇王彩娥抻着脖子也往前挤，就连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田五都扒着墙头在看热闹。徐治功“砰”地关上院门时，险些夹到几个娃娃的手指头。
白明川见到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也没再废话，索性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纸拍在了磨盘上，然后面无表情的道：
“签字，这是田润叶同志的离婚申请！”
孙少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手里的榔头“哐当”一声掉地上，大声道：
“凭啥？你们管管地，还管我和我媳妇儿离不离婚了？”
徐治功直接拿出几张照片甩在了孙少安的脸上，照片上的人自然是田润叶，田润叶的手臂上，身上满是淤痕或结痂的伤疤，还有呢，冬泡在河里洗衣服，冻的跟胡萝卜似的手指。徐治功厉声喝道：
“就凭这个！市妇联都备案了，家暴殴打孕妇，够你喝一壶的！”
院外围观的那些人虽然没有看到照片，可是徐治功孙少安殴打田润叶的事儿，他们听的可是一清二楚，寡妇王彩娥尖着嗓子学习道：
“孙家人可真出息呀！连孕妇都打，畜牲都不如啊！”
王彩娥为什么会在孙家门口风凉话？只因为她和孙玉亭的事情发生时，不管是孙家的一家之主孙玉厚，还是孙少安这个当侄子的都没过去帮衬一把，只顾着围观看热闹了，她对这俩货自然半分好感都欠奉。
“她先拿剪子扎我！”
孙少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着伸手要掏烟袋，却被白明川给一把摁住了。白明川的声音压的很低，却字字砸人：
“少安同志，田润叶现在怀着你的娃，真要是闹到公安那头，按照婚姻法，判离都是轻的！”
几饶交谈孙玉厚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他颤颤巍巍的从窑洞里出来，陪着笑脸道：
“领导，进屋喝口水……”
“不了！”
徐治功是个火爆脾气，他高声打断，随即将钢笔塞进孙少安的手里，力道大的像是要把他的手掌给戳穿，只见他大声道：
“赶紧签字，公社还有会呢，没时间陪你在这耗！”
孙少安被气得手指哆嗦着，他瞥见院门缝里无数双眼睛，听见金俊武的咳嗽声，甚至闻到了寡妇王彩娥头上的桂花油味儿，全村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呢。他突然摔了钢笔，大声嚷嚷道：
“我要见田福堂，老狐狸只知道躲在背后玩阴招儿！”
平日里一贯斯文的白明川此时也来了脾气，他失态了，一巴掌甩在了孙少安的脸上，大声道：
“签！给你脸，你不要脸，真当双水村是你孙家了算呢？用不用我找公社里的民兵跟你谈谈？！”
见到事态已经脱离了发展，孙玉厚上演老招数“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惨兮兮的道：
“领导，求您……”
“爹！起来！”
孙少安因为愤怒赤红着双眼，一把拽起霖上的老子，然后抓过钢笔在纸上狠狠划拉，墨水洇成一团黑疙瘩，像他的心一样糟烂透了。
“早这样多好！”
徐治功麻利的收取申请书，转身开门时差点摔倒正在扒门的田五。
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了漫黄土。孙少安僵立在院子里，听到了王彩娥的大嗓门飘进来：
“离了好！谁家闺女嫁他家，那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孙少安突然抡起榔头砸向了院墙，大声怒骂道：
“看啥看？都给额滚！”
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金俊武慢慢踱步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根烟卷，道：
“想开点吧。”
夜里，孙少安家的窑洞极其热闹，叮咣乱响，孙绍恩砸了结婚时置办的暖瓶，玻璃碴子溅到炕席上。孙玉厚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家里的老太太则是捂着心口掉眼泪。孙少安一脚踹翻了炕桌，骂骂咧咧道：
“离，都离！田福堂，我日你先人！”
田家此刻也是灯火通明，田福堂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骂声，慢条斯理的嗑着瓜子。田润生喘着粗气跑进来，对着父亲道：
“爹，孙少安把他自家锅给砸了！”
田福堂吐掉了瓜子皮，脸上是冷漠的表情，轻飘飘的道：
“有钱就砸呗，正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白主任离婚证已经办妥了，你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明你去趟市里，给你姐捎点儿米过去，孕妇喝粥养人。”
第二，不只是双水村，附近的十里八乡也全都知道了，孙少安离婚了，公社强制离的，婆姨们嚼舌根时都会活该，汉子们喝酒时脸上也都是揶揄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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