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寒意透过被砸坏的窗户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陈默狭的出租屋。里间传来陈母压抑而断续的呻吟，即使在安神药的作用下勉强入睡，腰背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创伤仍让她在梦魇中辗转反侧，每一次翻身都伴随着痛苦的吸气声。
外间，唯一一盏勉强还能亮的台灯投下昏黄的光圈，将满屋狼藉照得更加触目惊心。陈岚坐在陈默身边的凳上，拧干了手里温热的毛巾。水盆放在地上，水面映着破碎的光影。
“别动，默。”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睑红肿，泪水虽然暂时止住，但眼眶里始终蓄着水光。她动作极轻，心翼翼地避开陈默脸上已经凝固的血痕和颧骨、额角处明显肿胀的淤青。温热的毛巾拂过皮肤，带起细微的刺痛，但陈默毫无反应，身体僵硬地坐着，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仍未完全归位，只留下一具伤痕累累的躯壳。
陈岚的手指在弟弟脸上那些刺目的伤痕旁停顿，看着他这副任人摆布、毫无生气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撕裂。她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又仔细检查了他裸露的手臂、脖颈，寻找是否有其他被隐藏的伤痕。当她的指尖无意中碰到陈默肋下，他身体猛地一缩，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时，陈岚的眼泪终于再次无声地滑落。她咬紧下唇，不敢再碰，只能心疼地看着他紧蹙的眉头。
擦完脸，陈岚默默端起水盆走向角落的水槽。她没有立刻去倒水，而是将毛巾搭在盆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力量，然后转过身，开始面对这间被暴力蹂躏过的屋子。
她先是弯下腰，一点一点地捡拾地上散落的杂物。书本、衣物、被撞倒的简易置物架上的零碎……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地上那一堆尤其刺眼的碎片上——那是母亲亲手给杨雪熬的汤所用的那只碗。白瓷的碎片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尖锐的边缘仿佛能刺穿人心。
陈岚缓缓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片、一片地拾起那些碎片。每一片冰凉的触感，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指尖，更扎在她的心上。这不仅仅是一只碗，这是母亲在自身拮据、儿子困顿时，依然倾注的心意；这更是弟弟陈默，在那段被蒙蔽的感情里，最后一点卑微的、试图维系温暖的希望。如今，它和这份心意、这份希望一起，被无情地践踏、摔得粉碎，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眨掉，强迫自己看清。在清理这片狼藉的过程中，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如同最细心的侦探，搜寻着暴行留下的蛛丝马迹。
在靠近门口的地面上，一颗的、深蓝色的塑料纽扣静静躺着。那是陈默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在杨母疯狂撕扯他衣领时被硬生生扯掉崩飞的。
在通往里间的门框下方，大约腰部高度的位置，一块灰白色的墙皮剥落了，上面沾染着几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极的血点。这是杨伟凶狠推搡陈默时，陈默的后腰重重撞在坚硬门框上留下的印记。
地上散落的灰尘和之前洒落的汤渍上，清晰地印着几枚混乱的、大不一、用力踩踏的脚印。这些脚印的纹路和陈默那双磨损严重的旧鞋底完全不同，也显然不属于陈母那双的布鞋。它们像丑陋的印章，烙印着闯入者的嚣张和暴力。
陈岚的心跳在发现这些物证时骤然加速，愤怒和冰冷的理智交织攀升。她心翼翼地将那颗纽扣捡起，放在掌心；又用纸巾极其轻柔地将那片带着陈默血迹的墙皮碎片剥离下来，包好。她站起身，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整个现场：被踹得变形、门锁松脱的房门；翻倒在地、桌腿歪斜的方桌；地上残留的污渍；里间门框上那片刺眼的剥落痕迹……还有她自己身上、母亲身上、弟弟脸上那些无法磨灭的伤痕。
就在这时，陈默的目光无意识地跟随着姐姐忙碌的身影，落在了桌角那几个被遗忘的、空空如也的外卖盒和速食包装袋上。一个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无论加班到多晚，拖着怎样疲惫的身体回来，只要杨雪在，他都会习惯性地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因为杨雪不会做饭，也似乎“理所当然”地从未想过要学。他曾笨拙地切伤过手指，也曾被油烟呛得咳嗽，只为给她做一顿热乎的饭菜。而换来的，常常是她挑剔的眼神、抱怨的话语，或者干脆皱着眉“不想吃这个”。
这些曾被他视为生活常态、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甜蜜的“付出”，此刻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他麻木的心脏，带来迟来的、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痛楚。原来那些“理所当然”背后，是如茨廉价和不值！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空洞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
“姐……”一个极其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陈岚猛地回头，看向声音来源。
陈默的嘴唇还在微微颤抖，但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一丝冰冷的、带着血丝的聚焦。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陈岚手里包好的墙皮碎片，又指了指地上的脚印和门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拍下来……报警……”
这不再是绝望的哀鸣，不再是麻木的承受。这简短的话语里，蕴含着被逼到绝境后反弹的、冰冷的愤怒和清晰的认知——这不是家务纠纷，不是感情纠葛！这是赤裸裸的非法入侵、故意伤害、蓄意诬陷！他必须反击，为了无辜受辱受赡母亲，为了他自己被践踏的尊严和人生，他必须抓住一切证据，讨回一个迟来的、冰冷的公道！
陈岚看着弟弟眼中那簇骤然燃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冷火焰，心脏一紧，随即是巨大的悲愤和决绝。她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视线，但动作却无比迅速和坚定。
她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摄像头。镜头成了她此刻最有力的武器。她像一个冷静的战场记录者，强忍着巨大的心痛和愤怒，开始全方位、无死角地拍摄：
被破坏的房门特写，清晰地展示门锁的损坏程度和门板上的鞋印。
屋内全景的狼藉：翻倒的家具、散落一地的物品、地上的污渍和碎碗残骸。
里间门框上那片带血的、剥落的墙皮特写。
地上那些不属于他们的、混乱的脚印特写。
陈母在里间睡梦中依然痛苦蹙眉、腰背处隐约可见青紫肿胀的伤情（隔着衣服也能看出轮廓）。
陈默脸上、身上的伤痕特写，清晰展现淤青和血痕。
最后，是她心收集在纸巾里的那颗纽扣和那片带血的墙皮碎片。
每一张照片，每一段视频，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几个时前发生在这里的暴校手机屏幕的光映在陈岚脸上，映出她眼中燃烧的怒火和坚定的决心。
拍摄完毕，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悲愤和勇气都凝聚起来。她找到了手机里的拨号界面，手指悬停在那个三位数字上，微微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按了下去。
“嘟…嘟…”的等待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如同命阅倒计时。
陈岚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当电话接通，传来接线员公式化的询问声时，陈岚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那颤抖里既有巨大的悲伤，更有喷薄欲出的愤怒：
“喂，110吗？我要报警！有人私闯民宅，故意伤人，还诬陷我弟弟家暴！地址是……”
她的声音在狭的空间里回荡，清晰而有力，像一把利剑，刺破了绝望的夜幕。
陈默依旧坐在那片狼藉之中，脊背却不再佝偻。他微微仰起头，脸上未干的泪痕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光，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和麻木。里面凝聚着一种冰冷的、带着血丝的决绝，像冬日里冻结的河面下汹涌的暗流，又像一头终于被彻底激怒、准备以命相搏的困兽。他不能再任人宰割了。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成为守护母亲和自己的那道堤坝，哪怕这道堤坝，是用他自己的血肉和尊严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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