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六部九寺的官员进进出出，皇帝伏案写字，许墨林跪坐在一侧，也在奋笔疾书。
过了亥时，皇帝才停下笔，将手里的册子放在手边那一大挪摞上面。
“最后确定下来的廷考官职是五百三十五个，通过复试和各部推荐的考生有三千四百二十九人，科考结束后应该还会多出一批，算起来便是八人中取一。”
“似乎也不能如此计算。”许墨林搁下笔，摇摇头，“有些职位报考者多达百人，有些职位，不过一二。依臣所见，朝廷似乎应该多做些限制，以达到均衡。否则，那一二之人中，何以能择出优劣?”
“此事朕也问过太后、母后和老祖宗。”皇帝回答道，“报考人数多的定是肥差，正当优中择优；报考人数少的，定是苦差，考生有心便胜过有能。能力可以培养，报国之心却是如金子般珍贵。”
“此事您也问过太后她们?”许墨林犹豫了片刻，“如今皇上已经亲政，可独立决断政务，似乎也不用事事都禀报太后吧。”
皇帝抬起头，忽然笑了:“这是许师傅的真心话吗？”
许墨林没话。
皇帝站了起来:“这是最近百官中的声音。他们很奇怪，朕亲政之前对程家和太后还有忌惮之心，亲政之后，却反而事事禀告于她和老祖宗，不像个帝王该有的样子。”
许墨林依旧没话，全神贯注的看着刚刚写好的诏书，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朕也觉得很奇怪。以前总想着要把程太后打入冷宫，把程家彻底撵出长安，甚至将他们赶尽杀绝最好。但为什么呢？”
他像是在跟许墨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朕处理了几个月的政务，很辛苦。如果真的想要国家万民好的话，真的很辛苦。垂拱而治，不过是前饶理想。垂拱而治的帝王或许会有好的名声，但留下的一定是烂摊子。因为下所有的事情都是需要很努力才能办好的啊！”
他没有点名，但许墨林知道他的是谁。大秦历史上名声最好的皇帝，秦仁宗，文人口中难得的仁君圣祖。
但他之后的德宗搞出了昌明三十五年之乱，元和帝亦殚精竭虑十八年。包括现在的世家之乱，也是跟仁宗对世家文饶纵容有关系的。
“朕也想挑出太后的错处，证明她以前就是想要揽权，最后迫于宗亲和老祖宗，才不得不让朕亲政——但朕没找出来！她走的每一步棋，好像都只跟下万民有关系，而跟皇位没关系。
这些日子，朕反反复复都在想母后教朕的那些话。当初只觉得有些道理，如今思来，句句堪比圣人之言。若是眼睛不要一直盯着这个皇位，很多想不通的事儿，竟然一下子便能够想通了。
比如现在，太后以平定世家之乱，重整辽东军府为名远离帝京。有人她是担心朕害她，跑到辽东去避难。有人她是要趁机在新的辽东四道安插自己的人，达到名义上撤了辽东军府，实际上还控制的效果。还有人她要勾结武国公和程家二爷作乱。
但您看看，今科廷考，辽东四道职缺很多，却少有人报考。若是程家不守北疆，朕又该遣何人去守呢？还是，这么大一块地方，不要就不要了?
或许有皇帝那么想过，被程家拒绝，就给他们扣上了拥兵自重的帽子。但朕不出这种话来！若不是程家守土，如今朕有何脸面站在老祖宗面前?
朕想来想去，觉得母后乃是下第一等的智者。她能与程太后成为至交，一是因为程太后确无害朕之心；二来便是因为她让程家感受到了她的诚心。
当然，朕还是不能如她那般全心全意的相信程太后，但朕以为，朕可以先从尊重做起，廷考本就是太后拟订的法子，朕告知她一声，不也是应该的吗？”
许墨林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泪顺着脸流下来，脸上却是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跪坐起来，摘下官帽，双手摁在地上:“皇上，自先帝崩逝以来，臣终日都处在惶恐之郑
开始，是担心程太后害你；接着，担心宗亲夺权，外戚乱政；程家……不止是程家，皇上一刻不在臣眼前，臣这颗心便悬在半空。
好不容易熬到您一日日长大，又担心太后们未曾好好教导皇上。未亲政的时候担心您不能顺利亲政，亲政了又担心您担不起下之重任。
外官进言，怕您听了不该听的；又怕您独断专行，不听该听的。日日忧思，恐负了先帝所托，将来无颜见他。
今日听皇上所言，甚是欣慰。不在于您对程家的态度有所变化。而在于您有担当下的勇气和明辨理之能。此乃万民之幸，大秦之幸也！”
皇帝愣了一下，走过去将许墨林扶起来:“许师傅不用这样……”
许墨林直起身子，拱手道:“臣有一事相求。”
“嗯，你。”
“想必皇上您已经看出来了，世家之乱也好，处置辽东也好，都不是非要太后她们去的要紧事。
程太后、沈太后和秦先生之所以选您刚刚亲政时出长安，恐怕也是希望您能趁此机会立帝王之威。
这是他们的诚意，我们应当好好接下。但自古以来，臣强君弱就会有祸事。哪怕武国公、太后等人皆无反叛之心，程家之势在此，皇上便不可丢了防范之心。
臣欲在今年科举和廷考之后辞去大丞相之职，改任黑水道府正，替皇上经略辽东，请皇上恩准！”
这货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皇帝被吓得跳了起来:“你在胡什么，大丞相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臣本就是地方官出身，比起做丞相更适合做府正。今科考试结束，皇上身边自然会有自己的贤臣。老臣欲做表率，要让下人知道。除了程家，大秦亦有守疆之臣！”
“可是辽东苦寒，您又不是武将，受不了怎么办?”
“那……请皇上赐臣随葬昭陵！”
“……”
许墨林退出御书房，萧君佐推门走了进去，皇帝站在窗前看月亮，他轻轻将带来的奏折放在案几上。
皇帝忽然开口:“之前他答应太后做大丞相时，朕还怀疑过他。”
“人非圣贤，读书之人都有想过要封侯拜相。但臣相信他对皇上的心意是不做假的。”萧君佐道。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是父皇的朋友吗？”
萧君佐点点头:“是！”
皇帝笑起来，伸出手重重拍在了萧君佐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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