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头村的晒谷场边，总看见一个年轻人在帮着搬谷袋，背比谁都驼，手比谁都糙，额角的汗顺着晒黑的脸颊往下淌，却从不喊累。他叫陈望，是村里的“外来户”，据爹娘以前是地主，土改时被斗倒了，他跟着瞎眼的奶奶流落到这儿。
陈望人勤快，队里分的活儿从不含糊，插秧比谁都快，割稻子能从亮忙到黑。张大妈家的水缸满了，十有八九是他悄悄挑的；谁家的农具坏了，他看一眼就能修好。可即便这样，村里总有人欺负他。
打谷时，有人故意把谷粒扬到他身上：“地主崽子，手脚倒麻利，是不是以前伺候人伺候惯了？”
分粮时，队长刚把粮票递给他，就有人阴阳怪气：“给他那么多干啥？保不齐藏起来给你家地主爹娘呢！”
连孩都敢跟着起哄，捡石头丢他，喊着“打倒地主崽子”。
陈望从不顶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手里的活儿干得更卖力，好像只要他够勤快，够顺从，就能换来一点点好脸色。
这姜八能在田里犁地，看见陈望被两个后生堵在草垛后推搡，其中一个还抢了他怀里的窝窝头，扔在泥里踩。陈望急得脸通红，却只敢声：“那是给我奶奶留的……”
“奶奶？”后生嗤笑，“你那地主奶奶也配吃窝窝头？”
姜八能的脸瞬间沉了，手里的犁耙往地上一戳，“咚”的一声惊得那两个后生一哆嗦。他走过去，独眼盯着那踩窝窝头的后生，声音像淬了冰：“捡起来。”
“姜八能，你管啥闲事？”后生梗着脖子，“他是地主崽子，就该……”
话没完，就被姜八能拎着衣领提了起来。姜八能没瞎的那只眼睛瞪着他，里面的狠劲让后生腿都软了：“地主崽子咋了？他偷你家粮了？还是害你家命了？”
他把后生往地上一掼，捡起泥里的窝窝头，用袖子擦了擦，塞回陈望手里：“拿着。”
陈望愣在原地，手都在抖。长这么大，从没人替他过一句话。
九妹正好送水过来，见状把水递给陈望，又瞪了那两个后生一眼：“陈望帮你们家拾柴火，你们就是这么待饶？良心被狗吃了？”
那两个后生被怼得没话，灰溜溜地跑了。
晒谷场边安静下来，陈望捧着窝窝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爹娘……他们早就死了。土改时被斗死的……我和奶奶从没害过人，为啥……”
姜八能拍了拍他的背，想起观星阁的人骂他们是“凡夫俗子”，想起黑莲教的人“成大事者不拘节”——原来不管在哪，总有人拿“出身”当刀子，戳向那些无辜的人。
“别听他们的。”姜八能声音闷闷的，“人好不好，看的是心，不是爹娘是谁。”
九妹也：“以后他们再欺负你，就跟我们。咱不惹事，但也不能让人欺负到头上。”
陈望抬起头，看着姜八能的独眼，又看看九妹眼里的认真，突然“扑通”跪了下来，磕了个响头：“谢谢姜大哥，谢谢九妹姐……”
从那以后，姜八能总有意无意地护着陈望。队里分活儿，他拉着陈望一起；有人闲话，他独眼一瞪，对方就不敢作声了。九妹也常让安安喊陈望“望哥”，叫他来家里吃碗热粥。
陈望更勤快了，不光干自己的活儿，还总帮姜八能家挑水、劈柴，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有次姜八能犁地时犁头坏了，陈望连夜琢磨着修好，还加了个机关，省力多了。
“你这手艺，真不赖。”姜八能看着修好的犁头，眼里带着赞许。
陈望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爹以前是木匠，教过我两手……”他完又赶紧低下头，怕提“爹”又招人嫌。
姜八能却拍了拍他的肩：“好手艺就该亮出来。等农闲了，你给队里修修农具，保准没人再敢闲话。”
果然，没过多久，陈望就成了队里的“能人”，谁家的水车、锄头坏了，都来找他修。他手艺好，分文不取，渐渐有人喊他“陈”，不再提“地主崽子”。
有夜里，九妹看着窗外，突然对姜八能：“你看陈望，多像以前的我们——总被人按着头，却还想着往前挪。”
姜八能嗯了一声，独眼望着月光下的晒谷场，那里堆着新收的谷子，像座山。他想起在山时，九妹“善良的人多了，邪恶就站不住脚”，原来在这寻常村子里，道理也是一样的。
只要有人肯站出来，句公道话，伸次援手，那些偏见的刀子，总有一会钝掉。
陈望后来娶了邻村的姑娘，姑娘不嫌他出身，就图他人好、能干。婚礼那，姜八能和九妹去了，陈望给他们敬酒，眼里闪着泪：“哥，姐，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
姜八能笑着把酒干了，九妹看着陈望和新娘，又看了看怀里熟睡的儿子——那是她和姜八能的亲骨肉，取名“念安”，纪念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阳光落在酒杯里，晃出细碎的光。原来这人间最好的风景，不是山的雪，不是溪头的水，是看着那些曾被欺负的人，终于能挺直腰杆，笑着过日子。
姜八能家的院子里，总比别家热闹几分。除了盼溪、守田、念禾三个亲骨肉，还有个半大的子在帮着喂鸡、劈柴，那是安安——当年在焚心谷救下的那个婴儿，如今已经长成了壮实的少年，眉眼间有了姜八能的沉稳，也带着九妹的温和。
安安懂事早，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却从没觉得自己是外人。家里的活儿，他总抢着干，早上不亮就跟着姜八能去田里，爹扛着锄头走在前头，他拎着水壶跟在后头，爷俩的影子在田埂上拉得老长，像复制粘贴的两个剪影。
“安安，歇会儿，喝口水。”姜八能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独眼上的汗，把水壶递过去。
安安接过来，先给爹倒了半壶，才自己喝：“爹，我不累，这点活儿算啥。”
九妹常跟邻居：“安安比亲儿子还疼人。”有次她生念禾时落下腰疼的毛病，每到阴雨就犯，安安总能提前找来艾草，在火塘里烤热了，心地给她敷在腰上，手法比姜八能还熟练。
三个的也跟安安亲。盼溪总缠着他讲故事，听他爹当年怎么用一把弯刀劈翻邪教崽子；守田追着他学打架，要像哥一样厉害；念禾年纪最，最黏安安，总像条尾巴似的跟着，嘴里喊着“大哥，大哥”。
安安从不嫌烦，盼溪要听故事，他就捡着不吓饶讲；守田要学打架，他就教他怎么用巧劲，还不忘叮嘱“不能欺负人，只能防身”；念禾黏着他，他就把妹妹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转圈，惹得丫头咯咯直笑。
姜八能看着这一幕，总咧着嘴乐。队里有人打趣他：“老姜，你这是赚了，一下子多了个这么能干的大儿子！”
姜八能就拍拍安安的肩膀，独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啥赚不赚的，都是我娃。”
安安知道爹娘最疼他，却也明白自己是大哥，得给弟弟妹妹做榜样。有次守田跟邻居家的子抢弹弓打了架，回来被姜八能罚站，是安安把弟弟拉到一边，轻声：“爹不是怪你打架，是怪你没道理。咱家人可以吃亏，但不能欺负人，更不能丢六妈的脸。”
守田红着眼圈点头，从那以后再没跟人起过冲突。九妹看在眼里，偷偷跟姜八能：“你看安安，比你会教娃。”
姜八能挠挠头，嘿嘿笑：“随他妈，心细。”
那年夏，队里要选个年轻人去县里学拖拉机，王干事第一个想到安安：“这子踏实、能干，学东西快，去了准能学成。”
安安有点犹豫，回家跟姜八能商量：“爹，我走了，家里的活儿咋办？”
姜八能把他往门外推：“傻子，家里有我呢！你去学本事，将来开着拖拉机回来，给咱村犁地，那才叫能耐！”
九妹连夜给安安缝了个新布包，往里面塞了煮好的鸡蛋，又把自己攒的几块钱塞给他：“到了县里，好好学，别惦记家。”
安安抱着布包，眼圈红了：“爹，娘，我一定好好学，早点回来帮你们。”
他走那，姜八能没去送，蹲在田里薅草，动作却慢了半拍。九妹知道他舍不得，嘴上不，心里比谁都惦记。还是盼溪嘴快：“爹，你是不是想大哥了？”
姜八能直起腰，咳嗽一声：“谁想他？我是在想，等他开拖拉机回来，咱家庄稼能多收多少。”
三个月后，安安真开着拖拉机回来了，红漆的车身上印着“农业学大寨”，在村口一停，引来半个村的人围观。他跳下车，先给迎上来的姜八能和九妹鞠了一躬：“爹，娘，我回来了。”
姜八能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力道不轻，眼里却亮得很：“好子，没给爹丢人！”
那晚上，九妹杀了只鸡，炖了满满一锅。安安给姜八能倒酒，给九妹夹肉，跟弟弟妹妹讲县里的新鲜事，拖拉机怎么换挡，县里的电影院能放《地道战》。
守田瞪着大眼睛：“大哥，你能教我开拖拉机不？”
安安笑着点头：“等你再长高点，哥就教你。”
姜八能看着满桌的孩子，老大沉稳，老二活泼，老三机灵，闺女黏人，九妹坐在旁边给念禾喂饭，脸上的笑像年轻时一样甜。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里头那叫一个踏实。
从西域的风沙到溪头村的炊烟，从刀光剑影到柴米油盐，他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却把“家”这个字活明白了——不是有多少田，多少房，是身边有你护着的人，有盼着你回家的人，有一大家子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
安安后来成了村里的拖拉机手，帮着队里犁地、拉粮，成了响当当的能人。有人给媳妇，姑娘家的爹娘：“安安这孩子，爹娘是贫农，自己又能干，家里兄弟姐妹和睦，错不了。”
订婚那，安安给姜八能和九妹磕了个头，磕得实实在在：“爹，娘，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这辈子，我都是你们的儿子。”
姜八能扶起他，眼眶有点湿，却笑着：“傻子，跟你爹还这干啥。”
九妹看着安安，又看了看身边的姜八能，想起在千佛洞的那个夜晚，他“只要心里的光不灭，再黑的夜也能走过去”。原来这光，不光能照亮自己，还能照着孩子，照着日子，一辈辈传下去。
院子里的鸡进窝了，拖拉机停在墙角，屋里的灯亮着，映着满窗的人影。这大概就是他们当年在山时盼着的日子——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颠沛流离，只守着一大家子人，看着孩子们长大，看着日子像门前的溪水，稳稳当当地往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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