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曾国藩在南京,面对三万湘军将士,以自己的血,亲祭武安君的噬魂青铜罗盘时。
就在同一刻,三千里之外。
湖南湘西,雪峰山脉深处。
时间仿佛被精准地调校过,与金陵城那血腥祭礼的开启,分秒不差。
没有预兆,没有地鸣。
只有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蛮横到摧毁一切的力量,毫无征兆地从地心深处,猛然爆发!
大地,活了!
它不再是沉默的基石,而是变成了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
整片连绵起伏、覆盖着原始森林的苍翠群山,在同一个瞬间,剧烈地痉挛、抽搐起来!
山峦如同被无形巨手疯狂揉捏的面团,扭曲变形。
坚硬的岩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是震耳欲聋的断裂声!
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撕裂了葱茏的山体,深不见底,贪婪地吞噬着倾倒的树木和滚落的巨石。
参的古木被连根拔起,如同脆弱的草茎般抛向空中,又在狂暴的抖动中狠狠砸下,枝干断裂的脆响连成一片绝望的哀鸣。
鸟兽的惊惶嘶叫刚刚响起,就被山崩地裂的恐怖巨响彻底淹没。
“龙翻身!龙翻身啦——!”一个苍老绝望的嘶吼,从某个即将被山体滑坡掩埋的村寨中传出,旋即被轰鸣彻底吞噬。
这毁灭性的震颤,如同无形的死亡波纹,精准地扫过湖南三处隐秘的地点——龙山、沅江、万古。
这三处被湖南提督周宽世视为命脉、视为禁脔的黄金秘窟,此刻正迎来它们注定的终结。
龙山金窟,深入地腹的矿洞深处。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汗臭、岩石粉尘和劣质灯油燃烧的浓烟。
昏暗的油灯光晕下,数百名矿工如同蠕动的蝼蚁,在狭窄、湿滑的矿道中佝偻着身体。
沉重的背篓压弯了他们的脊梁,里面装满了沾满泥土的矿石。
镐头、铁钎敲击岩石的叮当声,粗重的喘息声,监工粗暴的呵斥声,构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音。
“加把劲!这个月的饷银还想不想拿了?大帅等着金子用!”
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头子挥舞着皮鞭,唾沫星子飞溅。
他身后,几个荷枪实弹的湘勇眼神警惕而麻木。
突然,整个世界猛地一沉!紧接着是剧烈的、毫无规律的上下颠簸和左右摇晃!
如同一个巨人攥住了整座大山,疯狂地摇晃!
“啊——!”尖叫声瞬间炸开!
“洞要塌了!”
“快跑啊!”
“菩萨救命啊!”
油灯被震落、熄灭,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
绝望的呼喊、哭嚎、咒骂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郑
头顶传来令人魂飞魄散的岩石挤压、撕裂的呻吟!
支撑矿洞的巨大圆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随即是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轰隆隆——!”
崩地裂!
数不清的巨大岩石,裹挟着无法想象的巨力,如同山神的愤怒之拳,从矿洞顶部、从四壁轰然砸落!
烟尘如同海啸般席卷,瞬间吞噬了一切声音,一切光线,一切生命!
那些惊恐奔逃的身影,那些绝望伸出的手臂,那些试图寻找缝隙的哀嚎,在亿万钧岩石的倾泻下,脆弱得如同纸片。
沉重的背篓,冰冷的镐头,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被无情的巨石碾碎、掩埋,化为地底深处永恒的、寂静的一部分。
监工头子临死前那惊恐扭曲的脸,和他手中紧攥的一块刚抠下来的、带着泥土的金矿石,一同消失在永恒的黑暗里。
沅江金窟,这里依傍着湍急的沅水。巨大的水轮在人工开凿的引水渠推动下,日夜不息地发出沉重的轰鸣,带动着庞大的石碾,将矿石研磨成粉。
水流声、石碾滚动的隆隆声、淘洗工筛选金沙的哗啦声,交织成一股工业的喧嚣。
地震袭来的瞬间,最先崩溃的是那条引水的山渠!渠壁在剧烈的抖动中如同酥脆的饼干般崩裂!
积蓄的巨大水流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冲出束缚,裹挟着碎裂的巨石和泥土,狂暴地冲向下方毫无防备的金窟工坊!
“水!大水来啦!”岸边的淘金工最先发现,发出撕心裂肺的预警。
晚了!
浑浊的泥浪如同城墙般压了下来!那些巨大的石碾、木架结构的工棚、堆积如山的矿石,在洪水的冲击下如同玩具般被轻易撕碎、卷走!
正在水轮旁操作的工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狂暴的水流瞬间吞噬、
拍碎在巨大的石碾上!浑浊的水流迅速被刺目的猩红染透。
水轮在巨力冲击下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轰然解体,巨大的木轮和铁轴如同死神的镰刀,翻滚着扫向岸边惊呆的人群,带起一片血雨残肢!
整个工坊区域,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化为一片漂浮着碎木、尸体和血色泡沫的泽国。
万古金窟,这是三窟中最深、开采量最大的一处,矿洞深入山腹,曲折如迷宫,洞内深处,甚至开凿出了巨大的熔炼场。
几座用耐火砖垒砌的炼金炉正日夜不停地喷吐着灼热的火焰,将提纯的矿石熔化成金水。
火光熊熊,映照着矿工和工匠们汗流浃背、神情麻木的脸庞。空气灼热,充满了硫磺、矿石粉尘和熔融金属的刺鼻气味。
地震波传导到这里时,威力被山体放大了。整个洞窟剧烈地颤抖、摇摆,如同风暴中的破船!
“炉子!炉子要倒!”一个老工匠嘶哑地吼叫,声音充满了末日般的惊恐。
话音未落,一座巨大的炼金炉在剧烈的摇晃中,根基崩裂!
炉体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呻吟,带着万钧之势,朝着下方惊恐奔逃的人群轰然倾倒!
“轰——!!!”
赤红滚烫、如同岩浆般的金水,从倾覆的炉口如同决堤的熔岩之河,汹涌澎湃地喷溅、流淌出来!
金水流淌之处,坚硬的岩石地面瞬间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腾起刺鼻的白烟!
那些被金水泼溅到的、或者不幸滑倒跌入金河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非饶惨嚎,身体便在千度高温下瞬间碳化、扭曲、熔化!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皮肉焦糊和熔融金属的可怕气味。
一个年轻的学徒,半边身子被金水浇中,瞬间化作焦炭,而另外半边,还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凝固成一个绝望而怪异的雕塑。
更深处,巨大的岩层在无法承受的应力下,如同多米诺骨牌般连锁崩塌!
沉重的顶板轰然砸落,将那些试图逃向更深矿道的矿工,连同他们刚刚开采出的、还带着地气寒意的金矿石,一起砸扁、掩埋。
一个矿工被巨石压住下半身,手中死死抓着一块刚敲下来的、形状奇特、隐隐带着暗金纹路的矿石,徒劳地朝着洞外透入的一丝微光伸出手,眼神里充满了对生的无限眷恋和对死的无尽恐惧。
随即,更多的巨石落下,彻底封死了那最后的微光,也埋葬了他最后一点生的希望。
地动山摇的恐怖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仿佛只在弹指一挥间。
当那毁灭地的震动终于平息,雪峰山脉深处,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三处巨大的、新鲜得如同地狱之口的创疤。
曾经繁忙喧嚣的金窟,连同里面数千条活生生的性命——矿工、监工、工匠、湘勇——彻底消失。
山风呜咽着穿过崩塌的乱石堆,卷起细微的尘土,仿佛在哀悼这无声的集体殉葬。
唯有崩塌的岩石缝隙间,在某个极深的角落,或许还嵌着一尊被熔融金水半包裹、面目模糊的佛像,那是某个矿工偷偷熔铸的平安寄托,此刻却成了这场浩劫中,最讽刺的陪葬品。
金陵城,周宽世的临时行辕。
血腥的祭礼已然结束,空气里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硝烟味似乎淡了些,却渗入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和死寂。
巨大的血龙星图早已消散,只在地上留下大片大片暗红色的粘稠印记。
士兵们沉默地清理着袍泽的遗体,动作机械而麻木。
周宽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浑身脱力,连手指都难以动弹一下,只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那枚噬魂盘被他随意地放在脚边的地上,厚厚的铜锈重新覆盖了盘面,盘心北斗七星勺柄处,一点细微的红芒一闪而逝,如同沉入深海的星火。
盘体冰冷死寂,仿佛昨夜那吞噬万魂的凶煞只是一场幻梦。
一名浑身尘土、嘴唇干裂爆皮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气氛压抑的大堂。
他显然经过了极其艰苦的长途跋涉,几乎站立不稳,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军…军门!六百里加急!湖南…湖南…”
周宽世疲惫地抬了抬眼皮,哑声道:“何事惊慌?慢慢。”
那亲兵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声喊了出来:“地龙翻身!崩地裂!龙山、沅江、万古…三处金窟…全塌了!矿洞…工坊…全没了!里面的人…几千号人…一个都没跑出来!全…全埋在里面了!完了…全完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周宽世的耳膜上,砸在他的心口上!
“咣当!”
一声脆响,撕裂了大堂的死寂。
周宽世手中那只刚由亲兵奉上、还未来得及啜饮一口的钧窑青釉茶盏,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混着几片碧绿的茶叶,泼溅在他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官靴上。
他整个人僵在太师椅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血液。
那张因疲惫和失血而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变成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
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地看着他们的军门。
空气凝固了,时间也仿佛停滞了。只有地上那摊破碎的瓷片和蜿蜒流淌的茶水,在死寂中无声地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百年。
周宽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未曾受赡手,颤抖着,指向湖南的方向。
眼中,空茫渐渐被一种彻骨的、洞穿时空的明悟所取代。
“金…金窟…”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它的命…就是为剿灭长毛而生的…长毛亡…金窟…殉…”
话音落下,如同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颓然向后靠去,沉重地陷入太师椅宽大的靠背里,闭上了那只布满血丝的双眼。
唯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证明他还活着。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宿命般的苍凉,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捆缚。
杭州城,胡府。
这里的气氛与金陵的血火、湘西的毁灭截然不同。
临湖的精舍内,丝竹管弦之声若有若无地飘荡,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龙井的清香和名贵沉香的幽韵。
胡雪岩,这位名动下的“红顶商人”,身着月白色杭绸长衫,正斜倚在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榻上。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和田白玉扳指,神情闲适,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落在面前一张摊开的巨大紫檀木桌案上。
案头堆积的不是寻常书卷,而是厚厚一叠叠装帧精美的账簿。
墨色饱满,字迹清晰有力,记录着庞大商业帝国的每一条脉络。此刻,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点在一册最新呈上的总账扉页上。
那页纸,墨迹犹新,散发着淡淡的松烟墨香。最顶端,一行端正的馆阁体大字赫然在目:
“湘军金源汇流总录·同治三年六月结”
目光向下移动,是几行核心的摘要:
龙山金窟:本月解送库平金一万二千三百两。
沅江金窟:本月解送库平金九千八百五十两。
万古金窟:本月解送库平金一万五千六百七十两。
合计: 库平金三万八千八百二十两整。
流向:
军械采买(英吉利阿思本舰队火炮定金):壹万伍仟两。
粮秣转运(苏、浙、皖三省):捌仟两。
饷银支放(吉字大营、霆军等):壹万贰仟两。
汇通票号备付利银:叁仟捌佰贰拾两。
胡雪岩的指尖在那“合计”的数字上轻轻划过,感受着墨迹微微的凸起。
三万八千八百二十两黄金!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湘西山腹深处不见日的黑暗矿洞,是矿工们挥汗如雨、镐头撞击岩石的叮当声,是熔炉里昼夜不熄的熊熊烈焰,是江轮船舱底沉重的金箱,更是支撑着前线那支庞大军队绞肉机般运转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动力之源!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满足与野心的笑意。
这笑意深沉,如同深潭之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巨大的旋危
这庞大的黄金流,如同一条无形的、永不枯竭的血脉,通过他胡雪岩的手,被精准地泵送到帝国最需要、也最能产生权力的节点。
军火、粮草、饷银……每一次流转,都伴随着权力的巩固、版图的扩张和一张由利益织就的、覆盖朝野的巨网。
这张网的核心,是他胡雪岩的名字。周宽世在暗处掘金,而他胡雪岩,则在明处点石成金,将这源源不绝的黄金,锻造成一个前所未有的、盘根错节的商业与权力帝国。
湘军的战旗插到哪里,他胡雪岩的银票就流通到哪里。
湘军需要什么,他的商队就能跨越重洋弄来什么。
这黄金构筑的帝国,其根基,正是深埋在三千里外湘西群山之下的那三座流金淌银的秘窟。
精舍外,西湖水波不兴,画舫轻移,一派江南富庶升平的景象。
精舍内,胡雪岩合上那本墨迹犹新的总录,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对庞大财富掌控的快意,或许,也有一丝对那黄金源头、对那黑暗矿洞深处无数沉默生命的、早已被财富光芒掩盖的漠然。
帝国的齿轮在黄金的润滑下轰然运转,碾过血肉,也碾过山川。
金陵的血祭与湘西的塌陷,如同命运巨轮上两个精准咬合的齿牙。
金窟完成了它的使命,如同噬魂盘吞噬了最后的怨魂,在轰然塌陷的巨响中归于永恒的寂静。
唯有那墨迹未干的账簿,无声地证明着,曾有一股来自大地深处的黄金洪流,如何被一只翻云覆雨的手,铸成了横跨军政商三界的庞然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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