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跳第二日没亮就醒了。
昨夜收了霍夫人那具画皮傀儡后，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供桌下那道裂开的砖缝像只漆黑的眼睛，总在她闭眼前晃。
更别石板底下飘出来的戏文，什么“红妆染血，白狐衔冤”，活像书人抖包袱前敲的醒木，直挠得她心尖发痒。
“祖宗，我数到三啊。”她把青铜罗盘往枕头边一放，“你要是再装睡，我就把你塞进张铁锅的卤味坛子，让你闻三五香八角味。”
罗盘突然震了震，霍无赖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带着刚醒的沙哑：“我的祖宗，你才睡了两个时辰！当年我捉妖熬大夜，也没见你太奶奶这么催命——”
“少扯你那些陈年烂账！”林跳抄起外袍套上，“昨儿地窖里的锣鼓声你没听见？那戏文唱的‘千年旧怨今日得见’，指不定和你那失传的血契有关！再了……”她压低声音，“张铁锅他后半夜听见地窖里有算盘响，像极了秦太师府管账房的动静。”
霍无赖的魂体“刷”地从罗盘里冒出来，半透明的手指揪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得，合着你是怕那老匹夫半夜来搬东西？走！这就去！”
等众人举着火把站在地窖入口时，张铁锅的手抖得能敲花鼓。
他举着的火把离头顶的霉斑只有三寸，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仓鼠：“跳啊，咱要不……要不先找陆捕头借个衙役？我这后背凉得，比上个月掉进护城河还透心——”
“透心凉，心飞扬？”林跳憋着笑，抄起块碎砖往地窖里一扔。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混着几串“窸窸窣窣”的响动，“怕什么？有祖宗在，大不了让他变道符贴你脑门上。”
“得嘞，合着我成移动护身符了？”霍无赖飘到她肩头，盯着地窖里腾起的霉雾直皱眉，“心脚底下，这砖缝里渗的水泛着青，指不定泡了几十年的怨气。”
地窖比想象中深。
众人沿着石阶往下走了七步，霉味突然变成了股陈年老酒的酸腐气，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林跳的火折子映出四壁的青砖——每块砖上都刻着歪歪扭扭的“霍”字，有些被刮花了，有些被血浸透，在火光下像无数双发红的眼睛。
“这是……我霍家老宅的镇宅砖？”霍无赖的魂体突然凝实了些，指尖虚点着砖面，“当年我太爷爷过，每代家主入葬前，要在墓室砖上刻自家姓氏，用鲜血养三年，镇得住地脉里的阴煞。可这砖面的血……”他顿了顿，“是黑的，像被怨气熬干了。”
“汪！”
黑炭突然从林跳脚边窜出去，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这只跟了她三年的大黑狗鼻尖抵着墙角的青石板，爪子扒拉得“咔咔”响，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呜咽——石板缝里卡着半截青铜锁链，刻着的“霍”字被磨得发亮，像块吸铁石勾着它的魂。
“黑炭乖，慢点儿！”林跳刚要摸出帕子去捡锁链，霍无赖突然拔高了声音：“别动！这锁链上缠着……”
话音未落，黑炭已经叼住锁链往外拽。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锁链上的铜锈簌簌掉落，露出里面暗红的纹路——那纹路突然活了，像无数条蛇顺着黑炭的口鼻钻进去！
“黑炭！”林跳扑过去要抱狗，却见黑炭的皮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
它喉咙里发出呜咽，前爪扒着她的裤管，可那力道越来越轻，最后“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整只狗变成了青灰色的石像，尾巴还保持着摇晃的弧度，舌尖微微吐着，像块被施了定身咒的糖画。
“黑炭？黑炭你别吓我！”林跳跪坐在地上，指尖颤抖着去碰石像的耳朵。
那石头凉得刺骨，扎得她眼眶发酸，“祖宗，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能镇阴煞吗？”
霍无赖的魂体在半空急得打转：“这锁链不是镇阴煞的，是锁魂链！当年我师父过，用活饶血养足七七四十九，能锁得住恶鬼王的魄——”他突然顿住，盯着锁链上的血纹倒抽冷气，“这血纹是秦字！秦太师那老匹夫……”
“友们倒是好兴致。”
阴恻恻的声音从地窖最深处传来。
众人抬头望去，穿月白锦袍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腰间玉佩随着他踱步叮当作响。
可他越是走近，林跳越觉得不对——那老者的下巴在火光下泛着青黑，像是被剥了皮的蛇，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鳞片。
“秦太师？”张铁锅的火把“啪嗒”掉在地上，“您、您不是在京城养病吗？”
“养病？”老者笑了，那笑声像指甲刮过青铜盆，“我养的，是这千年的怨气。”他的目光扫过黑炭的石像，又落在林跳怀里的青铜罗盘上，“霍家的娃娃，你可知这地窖里锁着什么？是当年我那不成器的徒弟的魂——”他突然提高声音，“是你祖宗霍无赖，亲手把他推进了血池！”
“放屁！”霍无赖的魂体瞬间涨大了一圈，周身腾起淡青色的光，“秦慕云是我挚友！当年是你用妖术控了他的心智，我用锁魂链是为了救他——”
“救？”秦太师的鳞片“簌簌”抖动，“你救得了他的魂，救得了这满门的怨？”他抬手一挥，地窖四壁的“霍”字砖突然裂开，无数青灰色的手从砖缝里伸出来，“当年霍家为了捉妖，害我秦家七十二口横死；如今你这娃娃又来搅局……”他的目光锁住林跳，“不如留下陪黑炭作伴？”
林跳抄起腰间的短刀就要冲，却被霍无赖一把拽住。
她这才发现，祖宗的魂体正在变淡，像块被水冲散的墨：“跳，带着张铁锅跑——”
“跑什么跑！”林跳急得眼眶发红，“黑炭还在这儿！你不是要护着霍家后人吗？你倒是护啊！”
霍无赖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了往日的油滑，倒像他当年穿捉妖服时的棱角：“跳，你记不记得我过，祖宗我啊……”他的指尖按在林跳眉心，淡青色的光顺着她的血脉往四周蔓延，“最见不得自家人受委屈。”
地窖里的阴风突然停了。
霍无赖的魂体涨成一人多高，周身的光变成了刺目的金。
他抬手一抓，半空中的锁魂链“嗡”地一声飞过来，缠在秦太师的脖子上。
那老者的鳞片“噼里啪啦”炸开，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你、你不是记忆模糊了吗？”
“老子记不得菜价，记不得路，”霍无赖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可记不得谁害我家跳的狗？”他手腕一紧，锁魂链勒得秦太师直翻白眼，“当年没弄死你这老匹夫，今儿个——”
“祖宗！”林跳突然喊出声。
她看见霍无赖的魂体正在崩解，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你撑住！”
“撑不住也得撑。”霍无赖冲她挤了挤眼，可那动作已经有些虚浮，“跳，把罗盘贴我心口……对，就现在！”
林跳手忙脚乱地掏出罗盘，只见霍无赖的魂体“唰”地钻了进去。
罗盘表面的青铜纹突然亮了，像团烧红的炭，烫得她直甩手：“祖宗你搞什么？”
“搞点大的。”罗盘里传来闷笑，可那声音已经弱得像蚊子叫，“秦老匹夫，你记不记得……当年我霍家捉妖，最狠的不是符咒，是——”
“是不要命的疯劲！”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秦太师被锁魂链抽得撞在地窖墙上，吐出半口黑血。
他惊恐地看着罗盘里涌出的金光，连滚带爬往黑暗里钻：“你、你这是同归于尽！”
林跳攥紧罗盘，感觉掌心被烫出了红印。
她望着黑炭的石像，又望着墙角逐渐消散的金光，突然明白霍无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根本没留退路。
地窖里重新陷入黑暗。
张铁锅哆哆嗦嗦捡起火把，火光映着林跳发白的脸。
她低头看了眼罗盘，青铜表面的纹路正在一点点暗下去，像团要熄灭的火。
“祖宗？”她轻声喊，“你别睡啊……”
罗盘没有回应。
只有地窖最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混着若有若无的戏文：
“红妆染血，白狐衔冤，千年旧怨……”
“今日，方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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