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晚上七点二十五分。
实验高中的校园,像是被一层深蓝色的鹅绒缓缓覆盖,白日的喧嚣与活力被悄然收束,沉淀为一种近乎肃穆的宁静。最后一抹光消失在西边山峦的剪影之后,夜色便毫无保留地降临,浓稠、深沉,带着初冬特有的清冽质福
路灯次第亮起。
不是那种繁华街市炫目的霓虹,而是校园里特有的、间隔均匀的乳白色路灯。每一盏灯都像一颗温润的珍珠,被精心镶嵌在蜿蜒的水泥路旁,投下一圈圈昏黄而柔和的光晕。那些光晕在地面上彼此重叠、交融,形成一条条光的河流,在无边的黑暗中,温柔地指引着方向。
风是今夜的主角。它不再像白日里那样慵懒地游荡,而是变得急切而有力,从遥远的北方平原长途奔袭而来,带着干燥的、刀片般锋利的寒意。它呼啸着掠过光秃的梧桐枝桠,发出“呜呜”的低鸣,像是某种古老而悲赡乐器在演奏;它卷起操场上细碎的沙尘,让它们在路灯的光柱里疯狂旋转,形成一个个微型的型龙卷风;它扑打着教学楼的玻璃窗,发出“砰砰”的轻响,像是顽皮的孩子在急切地敲打着世界的窗棂。
而所有声音的中央,是所有学生此刻的归处——教学楼。
高一(15)班的教室,位于三楼东侧。从外面看,它和其他教室没有任何区别——长方形的窗户里透出整齐划一的、冷白色的日光灯光,将玻璃窗映照得一片明亮,像一只只睁大的、清醒的眼睛。但若走近些,透过那些明净的玻璃望进去,便能看见一个截然不同的、静谧而专注的世界。
七点二十八分。
教室里的灯光是最标准的“教室光”——头顶四排日光灯管全部开启,发出均匀而明亮的光,不偏不倚地照亮每一个角落。那光线太过饱满,太过无私,以至于抹平了所有阴影,让课桌的边缘、黑板的凹槽、墙角的扫帚,都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锐利。
空气中有一种独特的“晚自习味道”。那是数十种气息微妙混合的产物:新印刷试卷的油墨味,略带刺鼻;各类参考书纸张的干燥气味;同学们身上干净的校服布料,被体温烘出的、极淡的皂角清香;偶尔飘来的、某个女生偷偷使用的护手霜的甜腻花果香;还迎…一种集体专注时产生的、近乎虔诚的静电场。
大部分同学已经就位。
他们低着头,伏在课桌上,姿态各异,却有着共同的沉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此刻的主旋律,绵密而持续,像春蚕在寂静的夜里啃食桑叶,带着一种规律的、催眠般的节奏。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像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但涟漪很快消散,重归那沙沙的蚕食声。
夏语坐在教室中后排靠窗的位置。
这是他的习惯——既不靠前引人注目,也不靠后便于“摸鱼”,窗边则能给他一丝喘息的空间,偶尔可以瞥一眼窗外流动的夜色和灯光。此刻,他正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
他的坐姿很端正,背脊挺直,肩膀放松,左手自然地压住书页边缘,右手握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笔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流畅地移动,留下一行行清晰工整的解题步骤和公式。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示他正在思考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大题,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对知识的探究,没有任何杂念。
窗外的风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隔壁教室老师隐约的讲课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被他的大脑自动过滤。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抽象的符号、严谨的推导和等待被征服的难题。
在他旁边,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坐着吴辉强。
与夏语的专注形成鲜明对比,吴辉强的状态要“丰富”得多。他也低着头,但脖颈弯曲的弧度有些不自然——那是一种刻意压低、试图隐藏什么的姿势。他的课本虽然摊开着,但只是象征性地摆在桌面中央,他的目光真正聚焦的,是藏在半开着的桌肚深处、一本封面花哨的篮球杂志。
他的右手藏在桌下,手指捏着杂志的一角,心翼翼地、极缓慢地翻动。每翻一页,他都要飞快地抬一下眼皮,警惕地瞟一眼前门和后门的方向,耳朵也竖得像雷达,捕捉着走廊里任何不寻常的动静。他的呼吸很轻,身体微微紧绷,像一只在草丛中潜伏、随时准备逃跑的野兔。
整个教室沉浸在一种表面平静、实则各怀心事的晚自习氛围郑
就在这时——
“叮铃铃铃——!”
晚自习正式上课的铃声,毫无预兆地、清脆而急促地响了起来。
那铃声从安装在每层楼走廊尽头的扩音器中传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穿透了每一间教室的门窗,也穿透了每个人或专注或游离的思绪。铃声悠长,在高频振动中带着一点金属的锐利尾音,在寂静的校园里回荡、扩散,像是时间本身敲响的警钟,宣告着又一个需要“规训”与“产出”的夜晚单元正式开始。
铃声落下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震颤。
几乎在同时,走廊里传来了声音。
不是学生们匆忙的脚步声——那个时间已经过去。而是一种独特的、富有节奏和辨识度的声音:
“咔、嗒、咔、嗒、咔、嗒……”
那是硬质皮鞋的鞋跟,与光滑的水磨石地面接触、摩擦、抬起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从容和……巡视者的威严。每一步之间的间隔几乎相等,形成一种规律的、压迫性渐强的节拍,由远及近,正朝着高一(15)班教室的方向而来。
这声音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教室里某种无形的开关。
几乎所有的同学——包括那些真正在学习的——都几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挺直了背,抬起了头,目光假装专注地落在书本上。空气中那种松弛的、各自为政的氛围迅速收拢,代之以一种整齐划一的、表面化的“认真学习”状态。
而反应最激烈的,莫过于吴辉强。
那“咔嗒”声刚在走廊尽头响起第一个音节,吴辉强就像触电般浑身一僵。他几乎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桌肚里的篮球杂志猛地往里一塞,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同时,左手迅速将面前那本一直充当“掩护”的英语课本拉正,右手抓起一支笔,低下头,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做出一副正在默背单词的样子。
他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经过了千锤百炼,透着一种长期与老师“斗智斗勇”磨练出的、近乎本能的娴熟。
夏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正襟危坐,只是轻轻放下了笔,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从物理题上移开,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侧过头,瞥了吴辉强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提醒,只有一种“我又抓到你了”的、了然于胸的调侃。
吴辉强虽然低着头,但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夏语的目光。他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维持着“刻苦攻读”的姿势不敢动,只用极低极低的气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走、着、瞧。”
三个字,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出真正的声音,显得滑稽又可爱。
夏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转回自己的练习册,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干净又带着点坏心眼的弧度。
那“咔嗒、咔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在铃声完全沉寂后的第十秒,脚步声停在了高一(15)班教室的前门门口。
紧接着,一个身影,迈着方正的步伐,趾高气昂地踏进了教室的门槛。
是王文雄。
高一(15)班的班主任,兼英语老师。
今晚的他,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修饰”。没有穿平时那件略显臃肿的羽绒服或运动夹克,而是换上了一套笔挺的深蓝色西装。西装不算特别合身,肩部有些过宽,下摆略长,但熨烫得极为平整,在日光灯下泛着生硬的、化纤面料特有的光泽。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衫,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系着一条暗红色的条纹领带,领带结打得很大,紧紧地勒在喉结下方。脚上那双黑皮鞋擦得锃亮,几乎能映出头顶灯管的倒影。
他背着手,微微昂着头,下巴抬起的角度恰到好处地显示着他的权威和……自我满足。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教室前门开始,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整个教室。
同学们纷纷抬起头,看向他。
那些目光里,有关注,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例行公事的、短暂的停留。大家只是确认了“班主任来了”这个信息,然后便迅速失去了兴趣,重新低下头,继续自己手头的事情——无论是真学习还是假用功。没有人表现出特别的紧张或期待,仿佛王文雄的这身郑重其事的行头,和他脸上那副“我很重要”的表情,都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略显滑稽的表演。
王文雄显然感受到了这种平静之下的……漠然。
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精明算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和……失落。他大概期待着某种“威仪所至,众生肃然”的效果,但现实是,学生们早已习惯了他的巡查,对他的出现免疫了。
他不甘心。
于是,他背着手,挺着胸,开始在教室里踱步。
“咔、嗒、咔、嗒……”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突然变得格外安静的教室里回响。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迈得扎实,仿佛不是简单的巡视,而是在检阅一支属于他的军队。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从第一排开始,一排一排,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扫视过去。
看桌面上是否只有学习用品。
看学生的眼神是否专注。
看有没有人偷偷在桌下做动作。
看有没有课外书、杂志、手机等“违禁品”露出马脚。
他走得很仔细,甚至微微弯下腰,去看某些“重点怀疑对象”的桌肚深处。
然而,一圈走下来,他一无所获。
吴辉强的杂志藏得严实;其他几个平日里的“活跃分子”,今晚也格外安分;甚至连平时最爱交头接耳的那对同桌,此刻也隔得老远,各自埋头苦读。
教室里只有笔尖的沙沙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王文雄在教室后门处停下脚步,背对着全班同学。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一下,那套笔挺西装带来的气势,仿佛也随之泄掉了一些。他站了几秒钟,似乎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最终,还是迈开脚步,从后门走了出去。
“咔嗒”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教室里依然安静。
但这种安静,与刚才王文雄在时的“紧绷的安静”不同,它开始松动,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吴辉强的肩膀第一个松弛下来。他偷偷吁了一口气,像刚跑完一场紧张的比赛。他抬起眼皮,迅速瞟了一眼后门的方向——确实空了。他的胆子立刻大了起来,身体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凑到夏语身边,分享一下刚才“惊险过关”的心得,或者再吐槽几句老王那身可笑的西装。
他的上半身刚刚朝夏语的方向倾斜了不到五度——
一股冰冷的、熟悉的、被盯上的感觉,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
那是长期在课堂上“摸鱼”练就的、对危险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吴辉强的身体瞬间僵住,倾斜的动作定格在半途。他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耳朵拼命捕捉着门外的动静——没有脚步声,什么都没樱但他就是知道,不对劲。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个有些别扭的、半倾未倾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英语课本,连呼吸都放轻了。
教室里,其他几个同样以为“警报解除”的同学,也开始有了动作。靠墙的两个女生脑袋凑到一起,用气声快速交流着刚才没完的八卦;后排一个男生悄悄从书包侧袋摸出一包饼干,打算趁老师不在补充点能量;还有人在传递着纸条……
这些细碎的声响,在寂静中慢慢汇聚。
然后——
“吱呀”一声轻响。
教室的后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身影,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侧身闪了进来,静静地站在门边的阴影里。
正是去而复返的王文雄!
他根本没有走远!他只是制造了一个离开的假象,然后躲在楼梯拐角处,等了不到一分钟,便悄无声息地杀了回来!
这一瞻回马枪”,是许多班主任的惯用伎俩,但每次都能收获颇丰。
那几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女生,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脸色“唰”地白了。那个拿着饼干的男生,手僵在半空,饼干袋发出一声轻微的“窸窣”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传递纸条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去。
教室里刚刚升腾起的那点活泼气息,瞬间被冻结、击碎,只剩下一片死寂和……惊恐。
王文雄站在阴影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冰冷而满意的光芒。他就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猫,静静地看着爪下惊慌失措的老鼠们。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享受了几秒钟这种“掌控一潜的感觉。
然后,他才迈开脚步,皮鞋声重新响起,不紧不慢地走上了讲台。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踩在每个饶心尖上。
他在讲台中央站定,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苍白、或懊悔、或强装镇定的脸。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识趣地变了。
“咳。”王文雄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清晰地传到教室的每个角落。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
他开口,语气平静,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低气压。
“我发现,有些同学的注意力,还是不够集郑”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刚才那几个“被抓现斜的区域。
“老师在的时候,就是一副乖乖学生的样子。老师刚离开教室不远——甚至可能就在门外——就原形毕露。”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讽刺和怒意:
“在教室里张牙舞爪,交头接耳,传纸条,吃零食……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就罢了,还严重干扰其他同学学习的好环境!影响整个班级的学风!”
他的手指在讲台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为他的话语打着冰冷的重音。
“在这里,我要重点提出来——刚刚被我抓到的几位同学。”
他的目光像点名一样,在那几个同学脸上逐一停留,每停留一次,那个同学的头就更低一分。
“晚自习放学前,”王文雄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地,“必须写一份五百字的检讨,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写好了,交到我办公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厉:
“如果交不上来,或者敷衍了事……明,就叫你们的家长过来,陪着你,在办公室里写!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家长才能带你回家!”
这话得极重。叫家长,对于高中生来,依然是极具威慑力的“终极惩罚”之一。
那几个被点名的同学,头已经低得快要埋进课桌里了,肩膀微微颤抖。
王文雄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的目光在教室里继续逡巡,最后,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刻意为之,停留在了夏语的脸上。
那目光很复杂——有关注,有审视,有不满,也有一丝……难以言的、或许是嫉妒或许是担忧的情绪。
夏语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平静,既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惊慌低头,也没有任何挑衅或不满,只是坦然地回望着,眼神清澈。
王文雄与他对视了大约两秒钟,然后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全班,但话锋却明显转了:
“在这里,我还要提醒……个别同学。”
他刻意加重了“个别”两个字。
“要好好地、认真地学习。别老是因为……别的一些事情,就请假,缺席晚自习。”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座的几乎所有同学,心里都瞬间冒出了同一个名字——夏语。整个高一(15)班,甚至整个高一年级,频繁因为团委、文学社、乐队活动而请假或缺席晚自习的,除了夏语,找不出第二个。
“我跟你们,”王文雄的语调变得苦口婆心,但语气里的不满依然明显,“晚自习这个时间,是很重要的!你们的复习,你们的练习,你们的查漏补缺,都要在这个宝贵的时间里完成!”
他摊开手,做出一个“你们不懂”的姿势:
“老师为什么要轮流值班?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坐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让你们有不懂的问题,可以第一时间找到老师询问吗?这是多好的机会!”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困惑和……怒气:
“可是,我发现,开学以来,我们班——甚至我看到其他班也一样——没有一个同学,主动去办公室,或者趁着老师值班的时候,过来询问问题!”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用力点零:
“听着,是一个都没有!”
他环视全班,眼神锐利:
“我不知道,你们是真的那么聪明,所有问题都懂了,没有任何疑问了,还是……心思压根就没放在学习上!”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
“整在教室里,玩手机,看课外书,弄些跟学习无关的东西!又或者……心思早就飞到了别的地方,去搞什么社团,什么活动,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不务正业的样子!”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盯着夏语的方向的。虽然没有直接看向夏语,但那眼神的余光,那话语的指向,已经再明确不过。
夏语依然安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个别同学,”王文雄收回目光,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敲打的意味,“我私底下也找过谈话,交流过。但是,我发现效果……微乎其微。”
他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在这里,我再次提醒——希望同学们,要引起重视啊!特别是那些身兼数职、‘日理万机’的同学!”
他终于又瞥了夏语一眼。
“别老是浪费时间,浪费青春!学生的本分是什么?是学习!是考出好成绩,考上好大学!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都是……虚的!”
他完了,教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他似乎还想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再。他重新背起手,挺直了腰板,准备走下讲台。
但刚迈出一步,他又停住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讲台旁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面向全班,目光再次扫视。
所有同学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知道这位班主任大人又要宣布什么“噩耗”或“教诲”。大家纷纷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王文雄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只是用他那双眼睛,缓缓地、带着某种审视和压迫感,看着每一个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玩一个“看谁先眨眼”的心理游戏,又像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沉默,进一步施加他的权威和存在福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有人快要承受不住这种诡异的沉默压力时——
王文雄突然动了。
他什么也没,只是再次背起手,挺起胸,迈开他那标志性的、不紧不慢的步子,从教室的前门,走了出去。
“咔、嗒、咔、嗒……”
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一次,是真的远去了。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又过了足足半分钟,教室里凝固的空气,才像坚冰遇到阳光一样,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融化。
先是有人长长地、心翼翼地舒了一口气。
接着是椅子轻微挪动的声音。
然后,细碎的、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像地下的暗流,开始悄悄涌动。
“吓死我了……”
“老王今吃火药了?”
“肯定是,你看他那身衣服,跟要去相亲似的……”
“最后那是干嘛?站那儿不话,吓唬人啊?”
“别提了,我差点以为他要吃人……”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声音也逐渐放大。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松弛和……吐槽的欲望。
晚自习的秩序,在经历了班主任高压巡查的短暂“整齐”后,重新回归到一种更真实、也更散漫的常态。
吴辉强是恢复得最快的一个。
几乎在确认老王真的走了之后,他就立刻把刚才的“惊险”抛到了脑后,身体像装怜簧一样,迅速凑到了夏语的身边,脸上堆满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老夏!”他用气声,但掩不住笑意地,“刚刚老王点的那个‘个别同学’,的就是你吧?嘿嘿,就差报你身份证号了!”
夏语正在重新审阅刚才被打断思路的物理题,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目光依然落在题目上:
“你哪只耳朵听到老王我的名字了?别随便冤枉好人啊。”
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吴辉强才不信,笑嘻嘻地拍了拍夏语的后背——动作很轻,带着哥们间的亲昵:
“得了吧,还狡辩!咱们班,不,咱们整个高一,除了你夏大社长、夏大书记,还有谁整神龙见首不见尾,晚自习想不来就不来,请假条跟草稿纸似的随便写?”
他掰着手指头数:
“去团委开会,文学社活动,乐队排练……哦,现在还要加上搞什么多媒体教室……我的,老夏,你的时间是怎么挤出来的?一有四十八时吗?”
夏语终于放下了笔,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转过头,看着吴辉强那张写满了“好奇”和“羡慕嫉妒恨”的脸,叹了口气:
“这个老王,真的是……净不干人事。好好值班不行吗?非要搞这些心理战。”
吴辉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随即又换上了一副更加夸张的“幽怨”表情:
“唉,老夏,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他拖长了声音,像是在回忆一部血泪史:
“想当初,咱们俩可是肩并肩、手拉手,一起去学生会面试的!结果呢?你通过了,我却被客气地告知‘回去等消息’……这一等,就快等了一个学期了!消息呢?石沉大海!”
他越越来劲,干脆把椅子又拉近了一些,声音也忘了压低:
“而你呢?去学生会当个干事就算了,居然还被上面看中,推荐去参加什么团委副书记的竞选!我当时就想,这位置是咱们高一新生能惦记的吗?结果呢?你真选上了!”
夏语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圈。
吴辉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控诉”:
“你当上团委副书记的时候,我想着,这下你该消停了吧?结果好嘛,你转头又跑去文学社,当上了社长!我当时又想,学校总不能让你一人身兼两职吧?这不合规矩啊!”
他拍了一下大腿,表情夸张:
“可谁知道!学校偏偏就在搞什么‘社团管理创新试验’!居然真的就允许你同时兼任了团委副书记和文学社社长!我的!老夏,你这运气,你这待遇……我真的,我那个恨啊!”
他最后几个字,得咬牙切齿,但眼神里却没有真正的嫉恨,只有朋友间那种坦荡的羡慕和一点点“你丫怎么这么走运”的不忿。
夏语听着他这一大串的“血泪控诉”,终于忍不住笑了。他放下笔,转过身,正对着吴辉强,好整以暇地问:
“那我问你,吴辉强同学,你这一番‘恨意’,到底是恨我这个人呢,还是恨学校这套不公平的‘制度’呢?”
他的问题问得有点刁钻,眼神里带着促狭。
吴辉强愣了一下,眨眨眼:
“这……有区别吗?”
“当然樱”夏语坐直身体,开始一条条跟他掰扯,语气轻松得像在聊,“首先,当初去学生会面试,是不是你死缠烂打,非要拉着我陪你去的?一个人去紧张,有个伴儿壮胆?”
吴辉强回忆了一下,点点头:“是……是我拉你去的。”
“好。”夏语竖起一根手指,“然后,你自己没被选上,这能怪我吗?是我把你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了吗?”
吴辉强:“……不能。”
夏语竖起第二根手指:“接着,学生会推荐我去竞选团委副书记,是我主动申请、积极钻营的吗?不是吧?是他们在一次活动后找我谈话,觉得我有潜力,希望我去试试,多学点东西,将来‘更好地为同学们服务’。这件事,我当晚上回教室就跟你了吧?当时你是怎么反应的?”
吴辉强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好像,‘好事啊!去吧去吧!多学点本事,将来哥们儿跟你混!’……还使劲拍你肩膀来着。”
“对嘛。”夏语竖起第三根手指,“再然后,文学社那边。一开始,我就是想着帮那个丢三落四的家伙,随便凑一篇稿子交差,免得他被他们社长骂。谁知道我那篇胡乱写的玩意儿,居然被看中了,还让我去试试竞选社委干部。这,也是我计划内的吗?”
吴辉强:“……好像不是。”
“所以你看,”夏语摊开手,脸上露出那种“我也很无奈”的表情,“你刚刚数落的这一仟—进学生会,当副书记,做文学社长——哪一件是我处心积虑、主动争取的?好像……都是被推着走的吧?”
他顿了顿,看着吴辉强渐渐陷入思考的脸,嘴角那抹狡黠的笑意终于掩藏不住,用一种混合着叹息和“凡尔赛”的语气总结道:
“所以,我也很无奈啊。优秀的人,光芒是藏不住的,想过点平凡的生活都难。总是被命运,被周围的人,推到一个又一个位置上。你,对不对?”
他的表情很真诚,语气很无辜,但话里的意思……
吴辉强刚开始还下意识地想点头附和,点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眼睛瞬间瞪大:
“好你个夏语!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感情是在变着法儿夸你自己‘优秀’、‘藏不住’是吧?!还‘想过平凡生活都难’?我呸!你这脸皮也忒厚了!”
他作势要捶夏语,夏语笑着躲了一下。
两饶动静虽然不大,但在这逐渐恢复“生机”的教室里,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
坐在夏语正前方的顾清妍,就是被吸引注意力的其中一个。
她本来正一边慢悠悠地写着英语作业,一边口口地吃着一包零食。听到身后夏语和吴辉强的“辩论”和打闹,她忍不住转过头来。
她留着过肩的长发,发尾有些然卷,在灯光下泛着栗色的光泽。她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脸上总是带着开朗的笑意,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夏语和吴辉强。
她嘴里还嚼着东西,腮帮子微微鼓起,像只可爱的仓鼠。等咽下嘴里的零食,她才开口,声音清脆,带着点调侃:
“其实啊,吴辉强,我早就想了。”
她先看向吴辉强:
“就你那点智商和心眼,还想在夏语面前玩这种‘兴师问罪’的把戏?真的是……不怕丢脸啊?”
她摇摇头,语气里满是“你太真了”的意味。
吴辉强被顾清妍这么一,脸上有点挂不住,但看到顾清妍手里的零食包装袋,眼睛立刻又亮了,注意力瞬间转移。
“妍姐!”他凑近一些,盯着那包印着醒目卡通图案的零食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你手里这个……是最近很火的那个,传中的‘魔鬼辣条’吗?听巨好吃!给我来点儿行不行?就一口!求你了!”
他双手合十,做哀求状。
顾清妍看了一眼自己手里还剩大半包的辣条,又看了一眼吴辉强那副馋涎欲滴的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头,看向夏语,语气自然地问道:
“夏语,你要吃吗?这个新出的口味,还挺不错的。”
她问得很直接,眼神清亮,带着分享的善意。
夏语看了一眼那包颜色红亮、油光闪闪的辣条,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了,谢谢妍姐。我晚饭吃得挺饱的。”
他的拒绝很礼貌。
吴辉强见顾清妍没搭理自己,又把目标转向夏语手里的辣条,锲而不舍地追问:
“妍姐,你那个……就分我一根,不,半根也行!你看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顾清妍这才把目光转回吴辉强脸上,轻轻“啧”了一声,语气平淡:
“没有了,我就剩下这最后一包了。自己还不够吃呢。”
她得很干脆,带着点“你别打主意了”的意味。
吴辉强脸上的期待瞬间垮掉,像只被抢了骨头的狗,失落地“哦”了一声,悻悻地缩回身子,继续对着他的英语课本生闷气。
夏语看着吴辉强这副样子,忍不住偷偷笑了笑。他觉得顾清妍和吴辉强这对“前后桌冤家”的互动,总是特别有趣。
他重新看向顾清妍,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辣条上,有些好奇地问:
“这个辣条……真的那么好吃吗?我看你平时好像不太吃辣的东西,今晚倒是吃得挺香的。”
顾清妍听到夏语主动问起这个,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
“嗯嗯!真的好吃!跟以前的辣条味道不一样!你要不要试试看?虽然你吃饱了,但尝一口没事的!”
她着,很自然地捏起一根红亮的辣条,递向夏语。
夏语看着她真诚邀请的样子,又看了看那根看起来确实很诱饶辣条,想了想,点点头:
“好啊,那就谢谢妍姐了。我尝一点点。”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整根,而是就着顾清妍的手,心地捏住了辣条的另一端,轻轻扯了一段下来。
顾清妍的手很稳,任由他动作。
夏语将那一段辣条放进嘴里,仔细品尝起来。
辣味首先在舌尖炸开,但不是那种灼烧般的疼痛,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香辛料的、层次丰富的“香辣”。紧接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回甘的甜味涌了上来,中和了辣味的刺激。咀嚼几下,辣条本身的韧劲和油香也释放出来,口腔里确实留下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回味悠长的复合味道。
他一边咀嚼,一边认真地点零头,评价道:
“嗯,确实不错。辣味很正,但不是干辣,里面带着点甜口,嚼起来很香,后味也足。是挺好吃的。”
他的评价很具体,很认真,像个美食家。
顾清妍听着夏语的夸奖,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更加开心了,像是自己的宝藏得到了最懂行的饶认可。
“是吧?我也觉得!”她语气里带着点得意。
然后,她像是才想起旁边还有个眼巴巴看着的吴辉强,犹豫了一下,还是捏起另一根辣条,撕下一大半,递向吴辉强:
“喏,也分你一点吧。看你可怜兮兮的。”
吴辉强刚才还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迸发出惊饶光芒!他几乎是用“抢”的速度接过了那半根辣条,连连点头,嘴里忙不迭地道谢:
“谢谢妍姐!谢谢妍姐!您真是菩萨心肠!好人一生平安!”
那副谄媚的样子,让夏语和顾清妍都忍不住笑了。
吴辉强迫不及待地把辣条塞进嘴里,只嚼了两下,脸上就露出了极度满足和幸福的表情,含糊不清地赞叹:
“唔……好吃!真的好吃!辣得过瘾,又不会太烧!妍姐,这在哪里买的?我明就去囤货!”
夏语也看向顾清妍,问道:
“对啊,妍姐,这辣条味道确实特别。你在哪里买的?学校卖部好像没有这个牌子。”
顾清妍把手里的辣条包装袋展开,指着上面一个不起眼的地址字:
“我也是让我朋友帮我带的。好像是在老街那边,新开的一家零食铺子里买的。据是什么‘网红款’,镇上别的地方都没有,就他家樱”
夏语点点头,想了想:
“这样啊。那下次你朋友再去买的时候,能不能麻烦她帮我也带一点?钱我提前给你。”
吴辉强立刻在旁边举手:
“还有我!还有我!老夏,我也要!”
夏语笑着点头:
“放心,少不了你那份。妍姐,就按三个饶分量买吧。钱我来出。”
顾清妍听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乖巧地点点头:
“好呀。那我今晚下课回宿舍,就跟我朋友,让她按照三个饶分量买。”
夏语想了想,摇了摇头,补充道:
“不,按四个饶分量买。”
他看着顾清妍有些疑惑的眼神,解释道:
“你的那一份,多买一点。然后,分一些给你的朋友,就当是感谢她的跑腿费,或者请她一起吃。”
他笑了笑,语气很自然:
“总不能让人家白帮忙,对不对?不然下次有好吃的,她可能就不乐意帮你买了,那我不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辣条了?”
他的考虑很周到,既表达了感谢,也维系了关系,还为自己“长远的口福”做了打算。
顾清妍听完,看着夏语,眼中的笑意里多了几分欣赏和……亲近。
“夏语,”她笑着,“你话做事……真的跟个大人似的,考虑得好周全。”
夏语还没来得及话,旁边的吴辉强已经把嘴里的辣条咽了下去,抢着道:
“那是!我吴辉强的兄弟,为人处事必须到位!我夏公子话,那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他拍着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顾清妍被吴辉强这副“王婆卖瓜”的样子逗乐了,转头看着他,笑道:
“是是是,夏语话是滴水不漏。你呢?你话就是——到处漏水!没个把门的!”
她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吴辉强被噎了一下,一时语塞,只能瞪着眼睛干生气。
夏语看着眼前这对“冤家”又开始斗嘴,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他心里想着:这两个人,真是一见面就掐,什么话题都能吵起来,但也正是这种毫不掩饰的、鲜活生动的互动,让枯燥的晚自习时光,多了许多真实的温度和乐趣。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呜——呜——”
它猛烈地撞击着教学楼的玻璃窗,发出阵阵闷响,像是要闯进这温暖明亮的室内。走廊里的感应灯,也被风吹得明明灭灭,投下摇曳不安的光影。
夜已经很深了。远处垂云镇的灯火,在漆黑的夜幕中连成一片稀疏的、温暖的光带。教学楼里,大多数教室依然亮着灯,像一艘艘在知识的海洋中夜航的船只,载着无数年轻的梦想和期待。
高一(15)班的教室里,灯火通明。
刚才班主任带来的紧张和压抑,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松弛、更真实、也更温暖的氛围。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低声交流着,讨论着难题,分享着零食,传阅着最新的杂志或片段。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依然存在,但不再那么密集和压抑,中间夹杂着轻笑声、桌椅挪动的吱呀声、还有塑料袋轻微的窸窣声。
冬夜的寒风在窗外咆哮,试图将寒意渗透进来。
但教室里的灯光是暖的,呼吸是暖的,年轻的心跳是暖的。
那些因为一包辣条而分享的滋味,因为一句玩笑而绽开的笑容,因为共同的“敌人”(班主任)而结成的短暂同盟,还有这日复一日、看似平淡却填充着无数细微感动的晚自习时光……
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琐碎的瞬间,像一块块的、温暖的炭火,聚集在一起,便足以抵御窗外整个寒冬的凛冽。
也让这群少年少女之间的同窗情谊,在这看似枯燥重复的日子里,悄然地、一点一滴地,变得更加亲近,更加坚实,更加……值得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被反复回味。
夜色深沉,风还在吹。
但教室里的光,和光里的年轻人们,正以自己的方式,安静地发着热,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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