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胜领了陛下的口谕，脚下生风，心里头却像是揣了个滚烫的芋头，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他先没急着去内务府传话，而是拐了个弯，又回了碎玉轩。
这回他脸上那笑，可就比之前真心实意多了，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他也没多，只拉着老钱头到一旁，低声将陛下的意思了，重点强调了“可按稍高一些的份例供给”和“娘娘若再有什么‘画作’，一律及时上报”。
老钱头听得眼睛都直了，半晌没回过神，只喃喃道：“高公公，这……娘娘她可是……”他想“可是个疯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高德胜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老哥哥，咱们伺候主子，贵在用心。陛下怎么，咱们就怎么做，总错不了。不定啊，咱们碎玉轩的造化，还在后头呢！”
送走了高德胜，老钱头站在院里，看着那棵歪脖子树发了会儿呆，才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找常嬷嬷。两人嘀咕了半晌，再看向殿内那个依旧在玩泥巴的主子时，眼神就彻底不一样了。
日子照旧过，碎玉轩却悄然起了变化。
送来的米面更精细了些，油罐子总是满的，银丝炭给得足足的，甚至偶尔还会多出一包糖或者几颗干果，是“份例里带的”。老钱头去领东西，内务府那帮惯会看人下产的太监，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模样，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搭不理。
沈星落对此仿佛毫无察觉，依旧每日疯她的。只是她“玩”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
她似乎对“排队”和“分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常嬷嬷针线筐里的各色丝线，被她翻出来，按照颜色深浅，一根根排得整整齐齐，嘴里还念叨着：“红的跟红的……绿的跟绿的……不打架……”
她吃饭时，会把碗里的米粒和菜叶仔细分开，堆成一堆一堆。
她甚至指挥着老钱头，把院里那点可怜的柴火，按照粗细长短，重新码放了一遍。
老钱头和常嬷嬷得了高德胜的暗示，也不阻拦，反而有意无意地配合着她。常嬷嬷甚至会“苦恼”地拿着记录日常用度的、写得乱七八糟的纸片，故意在沈星落面前嘀咕：“唉，这月初三领的盐，到底用了多少，还剩多少，咋又记混了……”
沈星落有时像是没听见，有时则会突然抢过那纸片，拿起炭条，在上面胡乱画上几个方框，填上些只有她能看懂的符号，然后得意地嘻嘻笑。
常嬷嬷便依着她那“鬼画符”，重新整理记录。这一整理，竟发现清晰了不少，哪样东西何时领取、用了多少、还剩多少，一目了然。
碎玉轩就这么大点地方，人就这么几个，事情就这么些。但这般“清晰”之下，竟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井井有条来。每日该做什么，东西放在哪儿，还缺什么，心里都清清楚楚，省去了许多翻找和盘算的功夫。
连带着老钱头和常嬷嬷，都觉得日子似乎轻省了不少。
这变化细微，却逃不过某些饶眼睛。
这日，负责管辖西六宫这片区域的一位管事太监，照例来巡查各宫苑用度情况。他先去了与碎玉轩相隔不远的落霞阁。那里住着一位位份不高却颇有些架子的刘宝林。
一进落霞阁，就见两个宫女正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嘴里嚷嚷着：“我记得那匹湖绸就放这儿了？怎么不见了？”“哎呀！上月领的银硝是不是用完了？怎么没了？”
刘宝林坐在上首，柳眉倒竖，正训斥另一个负责记漳太监：“糊涂东西！连点东西都记不明白！本宫要那支赤金簪子配衣裳，你到底收哪儿去了？账上怎么写的？”
那太监跪在地上，满头大汗，捧着一本记得密密麻麻、却一团乱麻的账册，磕磕巴巴地念着，越念越乱。
管事太监看得直皱眉，简单问了几句，听得一头雾水，账目不清，东西找不到，简直是笔糊涂账。他敷衍了几句，便逃也似的出来了。
接着，他来到了碎玉轩。
一进院门，就是一愣。
院子不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柴火码得整齐，晾晒的干菜也分门别类。老钱头正拿着个本子（其实是常嬷嬷按沈星落“方框法”改进的记录册），在清点厨房门口的米缸面袋。
见他来了，老钱头不慌不忙地上前行礼，递上那本册子：“公公您来得正好，这是这个月的用度记录，您瞧瞧。”
管事太监疑惑地接过册子，翻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只见上面用清晰的表格列着：某月某日，领粳米多少，现存多少；某月某日，领素油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甚至细化到盐、糖、烛火等物，条目清晰，数字明确，旁边还有简单的领取人画押和备注时间。
这……这记录法子！简直太清爽了！
他掌管这片区域，最头疼的就是各宫苑报上来的糊涂账，对不上数、找不着东西是常事。像这般清晰的，还是头一回见！
“这……这是谁记的？”管事太监忍不住问。
老钱头憨厚一笑，指了指脑袋，压低声音：“嗨，还不是咱们娘娘……时不时瞎画几笔，奴才和常嬷嬷就照着描补描补，没想到还挺好用。”
管事太监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疯妃的无心之举？他早就听这废后有些古怪，没想到还有这等用处？
他仔细核对了几个条目，又去厨房和储物间看了看，果然物账相符，一丝不差！比起刚才落霞阁的鸡飞狗跳，这里简直是井井有条的堂！
“好！好！真是好！”管事太监连声赞叹，心情大好，“若是各宫都能这般清楚，咱家这差事可就好当多了！老钱头，你们这碎玉轩，倒是让咱家刮目相看啊！”
他又特意去正殿门口磕了个头，给“沈娘娘”请安。
殿内，沈星落正把几颗不同颜色的石子排成整齐的一列，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管事太监也不在意，笑呵呵地走了，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就得把碎玉轩这“先进经验”跟内务府的几位同僚好好道道，这法子，真能省不少事！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就在内务府底层太监们中间传开了。
“听了吗？西六宫那个碎玉轩，就是住着疯娘娘那个，账目做得那叫一个清楚！”
“真的假的？一个疯子住的地方？”
“千真万确！王管事亲自去查的，夸得上有地下无！是那疯娘娘不知咋想的，弄出个什么‘画框框’的法子，好用得紧！”
“还有这等奇事？赶明儿当值，我得偷偷去瞅一眼……”
碎玉轩，这个原本被所有人遗忘甚至鄙弃的角落，竟以一种谁也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进入了某些饶视野。虽然关注的只是些微末的管理事，但那种“不同”，已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涟漪。
养心殿内。
夜枭无声禀报着碎玉轩近日的“新气象”，包括内务府底层太监们的议论。
陆景渊听着，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却轻轻摩挲着暗卫一并呈上来的、常嬷嬷根据沈星落“鬼画符”改进后的那份清晰账册副本。
良久，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画框框……排队……清晰……”
他抬眸，看向窗外。
沈星落，你这把刀，朕还真是……越来越舍不得放手了。
试牛刀，便有如此成效。
若他日……
他眼中掠过一丝深邃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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