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御花园，榴花似火，绿荫渐浓。但汪若澜行走其间，却感觉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锋刃之上。内心的抉择已如磐石坚定，然而将这抉择宣之于口，尤其是向那位心思缜密、温润表象下藏着凌厉锋芒的八阿哥胤禩表明立场，其凶险不亚于再次直面威。她知道，一旦开口，便再无转圜余地，她将正式被贴上“四阿哥党羽”的标签，卷入夺嫡漩涡的最深处。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又似在意料之郑这日午后，康熙在澄瑞亭召见几位翰林学士赏鉴新贡的端砚，汪若澜随侍在侧。茶过三巡，康熙命人去取库中珍藏的松花石砚以作对比，汪若澜自然领命前去。待她捧着锦盒返回，途经一片茂密的紫藤花架时，八阿哥胤禩的身影恰好从另一侧转出，仿佛只是闲步至此。
“汪姑娘。”胤禩笑容温煦，如常般令人如沐春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锦盒上，“可是皇阿玛要的砚台？这般沉重，辛苦你了。”
“八阿哥安好。”汪若澜停步，垂首行礼，心中警铃大作。这“偶遇”太过刻意，绝非巧合。“为皇上办事，是奴婢的本分，不敢言辛苦。”
胤禩微微颔首，踱近两步，紫藤花的阴影斑驳地洒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上。他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闲谈般道：“今日气甚好，这紫藤花开得也盛。记得前次在此偶遇姑娘，还是春寒料峭之时，赠予姑娘那支白梅，不知可还留着？”
他提起了那支白梅，语气轻松，却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她曾接受过的“好意”，以及彼此之间那层未点破的默契。
汪若澜心念急转，知道避无可避，必须在此刻给出回应。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胤禩，语气恭敬却疏离：“回八阿哥的话，那支白梅风骨不凡，奴婢不敢亵渎，已制成干花，心收存，时时警醒自身，当如寒梅般洁身自好，恪守本分。”
她将“洁身自好”、“恪守本分”几个字咬得清晰，既是回答，也是委婉地划清界限。她没有拒绝承认那支梅花的“风骨”，却将其意义引向了个人品行的砥砺，而非胤禩所期望的“归属”暗示。
胤禩脸上的笑容未变，但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了汪若澜的弦外之音。
“洁身自好，恪守本分……得很好。”他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在这深宫之中，能始终秉持本心，确是难得。只是……”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并非你想独善其身，便能如愿。风雨来时，总需有个遮拦之处。我观姑娘是玲珑剔透之人，当知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这是更直接的招揽了，几乎挑明了：我知道你想中立，但形势不由人，投靠我，我能庇护你。
汪若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再次垂下眼睑，不是畏惧，而是为了掩藏眼底的决绝，语气变得更加谦卑，却也更加坚定：“八阿哥金玉良言，奴婢感激不尽。奴婢深知身份卑微，犹如微草，能得一方水土存活已是万幸，岂敢妄攀乔木？唯有谨记皇上隆恩，尽心竭力伺候御前，方是奴婢安身立命之根本。至于风雨……雷霆雨露，莫非恩，奴婢唯有俯首承受，不敢亦不能另寻遮拦。”
这番话，得极其委婉，却又是最彻底的拒绝。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的忠诚只属于康熙皇帝，她的“根本”只在御前。她不会，也不能投向任何一位皇子寻求庇护，即便是位高权重、看似前景光明的八阿哥。她将可能的“风雨”归为“恩”，意思是即便将来因康熙的意志而遭受磨难，她也认了，绝不会改换门庭。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紫藤花的香气浓郁得有些发腻。胤禩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目的宫女，她的话语谦卑到了尘埃里，但那份骨子里的倔强和清醒，却像一根细的刺，精准地扎入了他志在必得的心。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虽然依旧维持着温和的仪态，但周身那股如春风般和煦的气场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却令人心悸的威压。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再任何招揽或敲打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汪若澜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惊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拂逆的不悦，以及重新评估后的冷冽。
“汪姑娘果然……心志坚毅。”良久，胤禩才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却再无之前的暖意，只剩下纯粹的礼貌和距离，“既如此，本王便不多言了。皇阿玛那边还等着砚台，姑娘请便。”
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依旧优雅。
“谢八阿哥体谅。奴婢告退。”汪若澜再次行礼，然后捧着锦盒，低着头，一步步从胤禩身边走过。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如同实质，冰冷而锐利。
直到走出很远，拐过假山，确认胤禩看不到自己了，汪若澜才敢稍稍放缓脚步，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与八阿哥的这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她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这位“八贤王”之间，那层温情的面纱已被彻底撕破。她正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完成了对胤禩的拒绝，下一个，便是向她选择的胤禛，表明心迹。这同样需要时机和方式。
机会在几后悄然来临。康熙偶感风寒，夜间咳嗽，需用一味存放在太医院特殊库房的陈年川贝母入药。时辰已晚，太医院值守的皆是低阶吏目，康熙信不过，便点了名要御前细心之人前去核对取药。这个差事，自然落在了汪若澜头上。
太医院的特殊库房位于宫廷偏僻处，夜里更是人迹罕至。汪若澜提着灯笼，跟着一名太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行至一处宫墙拐角，只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站在月光下，似是刚从哪里出来，正要离开——正是四阿哥胤禛。
引路的太监机灵地停下脚步，悄声道：“姑娘，奴才忽然内急，能否请您在此稍候片刻？”罢，不等汪若澜回答，便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阴影里。
汪若澜心中了然，这必然是胤禛的安排。她提着灯笼，走向那个沉默的身影。
“四阿哥。”她轻声唤道，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胤禛转过身，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他没有话，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仿佛在等待什么。
汪若澜知道，这就是她表明心迹的时刻了。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不需要羞涩的暗示，她面对的是胤禛，唯有最直接的坦诚，才符合他们之间那种沉默的约定。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羊脂玉平安扣，托在掌心，举到他面前。灯笼的光晕和清冷的月光交织在一起，映得那玉扣愈发温润。
“四阿哥，”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这枚玉扣，奴婢日日携带，未曾有一刻或忘。那日库房之中，阿哥一席话，如同暗夜明灯，照亮了奴婢迷惘之心。奴婢人微言轻，自知才疏学浅，但……但涤荡积弊、廓清玉宇之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顿了顿，抬起头，勇敢地迎上胤禛深邃的目光：“前路漫漫，必多艰险。奴婢愿以此微末之身，追随阿哥左右，尽绵薄之力。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没有“效忠”，没有“爱慕”，她的是“追随”，是“心向往之”，是“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这是将自身的命运与他的理想和责任彻底捆绑在一起的宣言。
胤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汪若澜的只是一件寻常公事。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涟漪，却已沉入水底。
过了许久，久到夜风都有些凉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前路确是多艰，非有磐石之志，不可同校你……可想清楚了？”
“奴婢心意已决，心如磐石。”汪若澜斩钉截铁地回答。
胤禛不再多言，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望向远处沉沉的宫阙阴影，淡淡道：“很好。药取了吗？”
“尚未。”
“去吧。记住今夜之言即可，无需再提。”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简洁冷硬。
“嗻。奴婢明白。”汪若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又感到了更沉重的压力。她收起玉扣，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走向太医院库房的方向。
自始至终，胤禛没有给她任何承诺，没有温情脉脉的回应，甚至没有触碰那枚玉扣。但汪若澜知道，她的选择，他已经收到。他们之间，不需要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这种基于共同认知和沉重责任的联结，远比任何甜言蜜语或山盟海誓来得牢固，也来得……危险。
当她取药返回，经过那个拐角时，胤禛的身影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满宫道。
汪若澜独自走在回乾清宫的路上，脚步沉稳。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已正式迈入了胤禛的阵营，未来的道路注定将与这位冷面阿哥的命运紧密相连，荣辱与共。狂风暴雨或许将至，但她的心，却因这最终的抉择而变得异常平静和坚定。
抉择之口已然开启，再无回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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