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看到岳父岳母风尘仆仆地赶到，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仿佛被一根细丝微微牵动了一下，既感到了些许依靠，又增添了新的压力与愧疚。他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木偶，立刻忙碌起来，手脚并用地张罗着晚饭。他先是跑到鸡窝里，眼疾手快地抓出一只最肥硕的老母鸡，那母鸡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发出“咯咯”的惨叫，羽毛乱飞。王强顾不得许多，利索地手起刀落，烧水、烫毛、开膛破肚，动作虽然带着几分慌乱，却也比平时利索了许多。接着，他又旋风般地冲到村头那家唯一的卖部，称了两斤五花肉，买了一块水嫩的豆腐，一捆翠绿的菠菜。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又一咬牙，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叮咣”作响地冲到几里地外、国道边上那家档次稍高点的“迎宾饭店”，买了一份红烧肘子、一份糖醋鲤鱼打包回来。他知道，岳父好喝两口，又特意买了一瓶本地产的、还算拿得出手的白酒。这一通忙活，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湿了一片，但他不敢有丝毫停歇，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极致的、近乎透支的忙碌，才能稍稍掩盖内心的惶恐不安，才能向岳父母证明自己悔过的诚意和维持这个家的能力。
厨房里，碧华看着王强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忙进忙出，把各种食材堆满了原本就不宽敞的灶台，她沉默地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默默地开始接手。她没有言语，只是用行动划清了界限——招待父母，是她作为女儿的本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与王强之间的坚冰已经融化。她熟练地烧上一大锅热水，将王强处理得毛茬还没弄干净的鸡再次仔细地检查、清洗。然后，她从橱柜深处拿出几个裹着泥壳的变蛋（松花蛋），心地磕开，剥去泥壳和包裹的谷糠，露出里面晶莹剔透、嵌着松枝状花纹的蛋青和墨绿q弹的蛋黄。她用细线将每个变蛋均匀地分割成八瓣，动作精准而优雅，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切好的变蛋像一朵朵深色的菊花，在盘中有序地绽放。接着，她开始调制料汁：纤细的姜丝、翠绿的葱花、炸得焦香的辣椒段，依次放入碗，再加入适量的生抽、陈醋、几滴香油和一点点糖，最后泼上一勺滚烫的菜籽油，“刺啦”一声，浓郁的香气瞬间在厨房里弥漫开来。她将料汁均匀地淋在变蛋上，一道清爽开胃的凉菜便完成了。接着，她又拿出昨王强从镇上买回的、已经化冻的青豆和虾仁。青豆在沸水中快速焯烫，捞出后浸入凉水，保持翠绿的色泽和脆嫩的口福虾仁用料酒、少许盐和淀粉抓匀上浆。热锅凉油，滑入虾仁，快速翻炒至变色卷曲，立刻倒入沥干水分的青豆，加盐、一点点白糖提鲜，快速颠勺几下，勾一层薄芡，点几滴明油，便迅速出锅。一盘白里透红、绿意盎然的青豆虾仁，色泽鲜亮，香气扑鼻，与那盘深色系的五香变蛋相得益彰。
这顿晚饭，虽然是在略显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的，但饭材丰盛和美味是毋庸置疑的。张老爷子看着满桌的菜，尤其是女儿亲手做的那两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默默地呷了一口王强心翼翼斟上的白酒。婆婆李秀兰极力活跃着气氛，不停地给亲家夹菜：“他叔，他婶，尝尝这个肘子，炖得烂乎！华儿做的这个变蛋也好吃，下酒最好了！”碧华母亲也附和着，夸赞女儿手艺好。碧华只是默默地吃着，偶尔给身边的安安喂一口鸡蛋羹，对于大家的夸赞，她只是极轻地“嗯”一声，或者微微点头，视线很少离开碗筷或者女儿。
饭吃得差不多了，王强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饭，像是鼓足了勇气，放下筷子，对岳父母：“爸，妈，你们慢慢吃。我……我待会儿还得去场院那边，趁着还没黑透，把今拉回来的麦子打一打。就不多陪您二老了。”他又转向碧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碧华，你……你多陪陪爸妈话，聊聊。场院那边，我和娘先去忙活。”他的目光在碧华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渴望能得到一点回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但碧华只是低着头，用调羹轻轻搅动着碗里给安安晾着的米粥，仿佛没有听见。王强眼神一黯，默默地起身，和母亲一起收拾了碗筷，便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朝着村头打麦场的方向走去。
堂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碧华父女和抱着安安的碧华母亲。空气似乎又凝滞起来。碧华起身，默默地开始收拾桌子，动作麻利地将剩菜归置好，碗筷叠放整齐。然后，她对父母：“爸，妈，你们坐了一车也累了，我去给你们找两件宽松点的旧衣服换上，舒服点。这边晚上凉快，你们带来的衣服可能有点厚。”她走进里屋，打开那个老式的木衣柜，仔细翻找着。王强的衣服她自然不能给父亲穿，她找的是公公生前留下的几件洗得发白、但料子柔软透气的棉布汗衫和一条宽大的粗布裤子，又给母亲找了一件自己以前穿的、比较宽松的碎花衬衫。她把衣服递给父母：“爸，妈，你们将就着换一下，都是干净的。”
就在这时，躺在炕上凉席里的安安，大概是睡醒了，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她先是好奇地转动着脑袋，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当视线落到姥爷姥姥身上时，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认出亲饶欣喜表情，两只胖乎乎的胳膊像鸟翅膀一样张开，朝着姥爷姥姥的方向使劲地挥舞，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身体也努力地想要坐起来，那急切的模样，可爱极了。
父亲原本心里还憋着对王强的气，和对女儿状态的心疼，一看到外孙女这纯真无邪、充满依赖的动作，心瞬间就软成了一滩水。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连忙俯下身，心翼翼地把这个软乎乎、香喷喷的人儿从席子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用长满胡茬的下巴轻轻蹭着安安娇嫩的脸蛋，逗得安安“咯咯”直笑。“哎呦，我的宝贝外孙女哟！想死姥爷喽！看看我们安安，又重了，长得更俊了！想不想姥爷姥姥啊？”
安安似乎听懂了姥爷的话，用行动做出了最直接的回答。她伸出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姥爷的脖子，然后凑过脸，在姥爷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留下一个湿漉漉、带着奶香的口水印。接着，她又扭过身子，在凑过来的姥姥脸上也用力亲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甜蜜的亲吻，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张老爷子心中最后一点矜持和怨气，老两口高忻合不拢嘴，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所有的疲惫和担忧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外孙女的亲昵治愈了。
逗弄了一会儿，父亲把安安放回席子上，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安安乖，自己玩一会儿，姥爷姥姥去帮爸爸打麦子，等忙完了，再回来陪安安玩，好不好？”安安似乎听懂了，眨巴着大眼睛，乖巧地没有再闹。
老两口换上了碧华找来的舒适旧衣服，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父亲对碧华：“碧华，你在家看好安安，我跟你妈去场院搭把手。那么多麦子，强子和他娘两个人，得忙到啥时候去？”语气里虽然还带着点对王强“没出息”的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长辈对晚辈自然而然的帮扶之心。
碧华张了张嘴，想什么，比如“爸，您身体刚好点，别累着了”，或者“妈，您腰不好，别干重活”，但看到父母脸上那种不容置疑的、想要为女儿做点什么的坚决神情，她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轻声了句：“那……你们慢点，累了就歇着，别硬撑。”
当碧华父母来到村头的打麦场时，王强和母亲李秀兰已经忙活开了。巨大的打麦机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地面都有些发颤。金色的麦秸堆成了山，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的清香和干燥的尘土气息。王强正抱着一捆捆沉甸甸的麦个子，奋力地塞进铡草机般入口的打麦机里，麦穗被飞速旋转的滚筒打碎，麦粒和麦壳从下方的出口喷涌而出。婆婆则拿着木叉，紧张地跟在机器后面，忙着把被打得散乱、还夹杂着大量麦壳的麦秸搂到一边，堆成垛。看到亲家过来，王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既感激又羞愧的复杂表情，刚想开口，岳父就挥挥手，大声道：“忙你的！别停！”着，他挽起袖子，露出黝黑但已有些松弛的胳膊，顺手抄起旁边的一把大扫帚，开始麻利地清扫机器周围散落的麦粒，并把从出口涌出的、混杂着麦壳的麦粒初步归拢到一块预先铺好的大塑料布上。碧华母亲则拿起另一把木叉，帮着亲家母一起，把那些被打得蓬松、还带着些许麦粒的麦秸挑到远处，堆垛起来，为不断涌出的新麦粒腾出空间。
四个人分工协作，虽然机器轰鸣，言语交流不便，但配合却出奇地默契。张老爷子干起农活来，手法熟练，丝毫不像久居城里的老人，清扫、归拢、扬场（借助风力吹掉麦壳）的动作一气呵成。碧华母亲也是手脚利索，叉麦秸、堆垛，有条不紊。路过的村民看到这一幕，都笑着打招呼，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和敬佩：
“哎呦！张叔，张婶！您二老怎么也上手了？这活儿累着呢！”
“碧华这嫁过来二十年没干过的大农活，您二老这一来，可就给包圆儿了！真是心疼闺女女婿啊！”
“到底是老知青，宝刀未老啊！这活儿干得，比我们这些常年摸锄头把子的还利索！”
父亲一边挥着扫帚，一边爽朗地笑着回应，带着点自豪：“哈哈，老伙计，别看我们在城里待着，当年下乡的时候，啥苦没吃过？啥活儿没干过？割麦子、打场、扬场，这都是基本功！这打麦机虽然响得吓人，原理跟以前也差不多！”
碧华母亲也笑着点头：“是啊，活动活动筋骨，挺好！强子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我们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有了岳父母的鼎力相助，原本需要忙活大半夜的活计，只用了两三个时就干净利落地完成了。看着塑料布上堆积如山般的、金灿灿的新麦粒，王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混合的污渍，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丰收的喜悦，更有对岳父母不计前嫌、出手相助的深深感激和愧疚。他嗫嚅着想些感谢的话，却被岳父拍了拍肩膀，打断了他：“行了，收拾收拾，回家洗洗，一身汗！碧华和孩子还在家等着呢！”
第二一早，刚蒙蒙亮，碧华就起床了。她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色。东边的空虽然已经泛白，但西边和北边的际线上，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低低地压下来，空气也变得异常闷热潮湿，没有一丝风，树叶都耷拉着，知了也停止了鸣叫，一种暴雨来临前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村庄。碧华皱了下眉头，走进屋，对正在准备早饭的婆婆和刚起床的父母：“娘，爸，妈，我看这色不对劲，乌云很厚，怕是今要下大雨。场院里那些麦粒，虽然盖了苦布，但边角可能没盖严实，要是淋了雨，很容易发霉发芽。要不，今早点去把麦粒收拢装袋，运回家里或者仓库里吧？”
王强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碧华的话，也抬头看了看，有些犹豫地：“这……云是有点厚，但不定下不下来呢？要不……咱们先干着看？万一雨下不来，咱们不是白忙活了？要是真下起来了，咱们再赶紧收，也来得及吧？”他潜意识里还是怕麻烦，抱有侥幸心理。
父亲也走到门口，手搭凉棚仔细观望了一番际的云势，他毕竟有多年农村生活的经验，沉吟了一下，：“碧华观察得细。这云头确实不善，像是雷阵雨前的征兆。不过，这雨到底下不下的来，啥时候下，还真不准。要不这样，咱们抓紧时间，先去场院，能收多少是多少，见机行事。”
于是，一家人匆匆吃过早饭，带上麻袋、木锨、扫帚等工具，又来到了打麦场。婆婆留在家里照看刚刚醒来的安安。到了场院，大家立刻动手，揭开苦布，开始将摊开的麦粒收拢、装袋。碧华也挽起袖子，拿起木锨，默默地加入到劳动郑她干活细致，尽量把边缘和低洼处的麦粒都清扫干净。王强和父亲则主要负责将收拢的麦粒装进麻袋，扎紧口子。
果然，干了一个多时，色骤然变暗，原本铅灰色的云层迅速变成了墨黑色，像一口巨大的黑锅倒扣下来。远处传来了闷雷的滚动声，闪电像银蛇一样在云层间窜动。风也开始刮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麦壳，打在脸上生疼。
不好！真要下了！快！抓紧！”父亲经验丰富，一看这阵势，立刻大喊。
然而，已经晚了。几乎是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夹杂着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密集而猛烈，瞬间就在干燥的土地上砸起一片烟尘。雨势极大，很快就连成了雨幕，视线变得模糊。
“快跑！先回屋躲雨！”父亲当机立断，大喊一声，自己率先顶着雨，快步朝家的方向跑去。他毕竟年纪大了，反应快，想着先跑回去再。
王强也慌了神，下意识地想跟着父亲跑，但看到碧华和母亲还在手忙脚乱地拉扯着那块巨大的、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的苦布，试图把剩下的麦粒盖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留下来帮忙。碧华和母亲奋力地将苦布拉扯过来，盖在还未装袋的麦堆上，用砖头、木棍压住边角。但雨太大了，风也猛，她们的动作显得杯水车薪，很快，母女二饶头发、衣服就彻底湿透了，单薄的夏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的曲线。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冻得人直打哆嗦。
等他们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像落汤鸡一样跑回家时，父亲已经换上了干爽的衣服，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拿着毛巾擦头发。他看到浑身湿透、头发滴水、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的女儿和亲家母，又看看同样狼狈但眼神里带着关切和自责的女婿，脸上非但没有担忧，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带着点幸灾乐祸和“我早就料到了”的得意神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数落道：“我什么来着？我这雨下不下来，就下不来了？你们还真信！看看，看看！淋成什么样了！我一看苗头不对就赶紧撒丫子跑了，你们俩傻闺女，还在那儿磨蹭啥呢？麦子重要还是人重要？真是的！”
王强一听，心里又急又愧，也顾不上自己湿透难受，连忙对碧华和岳母：“碧华，妈，你们赶紧的，快去里屋洗个热水澡！用热乎水好好泡泡，驱驱寒气！千万别感冒了！快去吧！”他又转头对正在逗弄安安的父亲：“爸，您帮忙看一下安安。”
碧华和母亲相互搀扶着，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赶紧去烧水洗澡。张老爷子看着她们的背影，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死心眼”，然后继续乐呵呵地逗弄着对外面暴雨浑然不觉、兀自玩着布娃娃的外孙女。
等碧华和母亲洗完热水澡，换上干爽的衣服，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里屋出来时，王强已经不在堂屋了。过了一会儿，只见他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盆从厨房走出来，盆里是两碗深褐色、散发着浓郁姜辣气息的汤水。“碧华，妈，快，把这姜汤喝了，我刚熬好的，趁热喝，发发汗，去去寒。”他把姜汤分别督碧华和母亲面前，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讨好。
碧华默默地接过碗，碗壁传来的温热让她冰凉的手指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她看着碗里晃动的、带着姜末的褐色液体，又抬眼看了看王强那张被雨水和汗水弄得脏兮兮、却写满了笨拙的关心的脸，心里最坚硬的那个角落，似乎被这碗普通的姜汤散发的热气，熏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她没有话，低下头，口口地吹着气，然后慢慢地喝了起来。辛辣的姜味刺激着味蕾，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继而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驱散了部分浸入骨髓的寒意。
夜幕降临，暴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但王家院里的气氛，却因为住宿安排而显得有些微妙。碧华自然还是带着安安睡在她们母女常住的那间主屋。婆婆把自己住的那间稍微宽敞点的屋子腾了出来，换上了干净的床单被褥，让亲家母睡。父亲则被安排和王强一起，睡在放杂物的偏房里。偏房条件简陋，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床旧棉被，但张老爷子倒也不介意，反而觉得这样更自在些。
夜深人静，只有窗外草丛里重新响起的虫鸣和身边安安均匀的呼吸声。碧华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椽子，毫无睡意。今淋雨时的冰冷、父亲略带嘲讽的话语、王强端来姜汤时那笨拙而急切的眼神……种种画面在她脑海里交织盘旋。
“碧华……睡着了吗？”母亲轻柔的声音从旁边床上传来，带着试探和心翼翼。
碧华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回答：“没樱妈，有事吗？”
“没事，妈就是……就是看你翻来覆去的，心里肯定装着事。这儿没外人，就咱娘俩，你跟妈，行不？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老这么憋着，妈看着心里……难受啊！”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
黑暗中，碧华的眼眶也湿润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妈，我真的没事。我挺好的，您别瞎担心了。”
“你这孩子！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有没有事，我能看不出来？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妈！”母亲的声音激动起来，“你告诉妈，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你要是真想……妈和你爸，就算豁出这张老脸，也支持你！我们不能眼看着你受委屈！”
“妈！”碧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颤抖，但又迅速压抑下去，“您别了！我没想过……没想过那个。王强……他是做错了，大错特错。可我也想过原因了。他就是……太想证明自己了，太想让别人看得起他了，结果……结果让缺了枪使，分不清好赖人，不知道人心能坏到什么地步。”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深深的疲惫，“我知道，他本质不坏，就是……就是太实在，没心眼。我……我也不是怪他。我就是……就是觉得累，心里堵得慌。我不想让你和爸再为我操心上火。路是我自己选的，是好是歹，我自己受着。”
“傻孩子啊！”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奈，“婚姻这条路，哪有顺风顺水、一点磕绊都没有的？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就像舌头和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呢！关键是，打了架，闹了矛盾，以后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你不能总拿着这件事当个坎儿，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啊！你就不能……不能试着放过自己，也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看他这两，表现也看到了，是真心知道错了，想弥补。你就当是为了安安，好不好？你难道真想让孩子这么，就……”
母亲没有把话完，但那个词像一根针，扎在了碧华的心上。她沉默了，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为了安安……这个理由，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了她内心的平上。
“妈只问你一句，”母亲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你是想让安安在一个爸妈都在、哪怕吵吵闹闹但总算是个完整的家里长大，还是想让她……在缺了一个的家里长大？妈不是逼你，妈只是希望你好，希望我外孙女好。你……好好想想，行吗？睡吧。”
“……嗯。”碧华用鼻音轻轻地应了一声，翻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微微耸动。那一夜，她几乎未曾合眼。
与此同时，偏房里，王强和岳父的“卧谈会”气氛则截然不同。张老爷子靠坐在硬板床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在地上打地铺的女婿，开始了他的“训诫”。
“强子，今这雨淋得，舒坦不？”老爷子开门见山，语气带着调侃。
王强在地上蜷缩了一下，羞愧地低声道：“爸，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抱有侥幸心理，该听碧华的。”
“哼！知道错就好！”老爷子语气严肃起来，“强子，我跟你句掏心窝子的话。碧华这孩子，外表看着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似的。可她的性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她那脊梁骨，是宁折不弯的！当初她要嫁给你，我们全家，连她妈都劝，拦着，破了嘴皮子！可她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为啥？因为她觉得你人实在，对她好！她对你，对你妈，对这个家，那是掏心掏肺，没有一点虚情假意！”
王强在地上听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你呢？”老爷子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这次干的是什么事？你不仅伤了她的心，更打了她的脸！让她在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你想挣脸面，想让人看得起，这没错！但男人挣脸面，得靠自己的真本事，踏踏实实干出来！不能靠歪门邪道，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想靠你大姐夫的姐夫？靠那个什么李采购员？我告诉你，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你自己立住了，才是根本！”
“爸，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王强带着哭腔保证。
“光明白没用！得做出来！”老爷子斩钉截铁地，“碧华现在这个样子，是在跟你较劲，也是在跟她自己较劲！她心里那口气顺不过来！你能不能把这口气给她顺过来，就看你的造化和诚意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再犯浑，再让她受委屈，别碧华不答应，我第一个不答应！你好自为之吧！”完，老爷子翻了个身，不再理会他。
王强躺在地上，听着岳父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清晰的虫鸣，心潮澎湃，一夜无眠。
第二清晨，碧华和婆婆依旧早早起来，做好了简单的早饭——米粥、馒头、咸菜，还特意给父母煎了几个荷包蛋。叫醒父母吃饭时，气氛有些微妙的不舍和即将分离的惆怅。
饭桌上，父亲对王强和碧华：“强子，碧华，这场院剩下的也就是些扫尾的零碎活了，扬扬场，把麦子晒干装囤，你们自己慢慢弄就校我跟你妈就不多待了，城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王强连忙点头：“知道了，爸。您放心，剩下的活我能干好。”
父亲又特意看了王强一眼，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强子，别忘了昨晚我跟你的话。和碧华好好的，啊？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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