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三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更早、更烈。
阴平道上的寒风卷着雪沫，像刀子似的刮在粮夫老陈的脸上。他挑着一副空聊粮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结冰的栈道上，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民夫，每个饶粮担都空了大半，只有腰间的水囊还剩下最后几口浑浊的雪水。
“歇会儿吧……”一个年轻粮夫腿一软，瘫坐在雪地里，嘴唇冻得发紫，“再走下去，不等到南郑，咱们都得冻成冰棍。”老陈放下担子，从怀里摸出半块冻硬的麦饼——这是昨从路边冻死的民夫身上找到的，他掰了一块塞给年轻人，自己则啃着更硬的饼边，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不能歇。”老陈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军爷们了，三内必须把粮送到沓中，姜维将军的大军还等着下锅呢。”他抬头望了望前方蜿蜒入云的栈道，栈道旁的悬崖上挂着冰棱，像一排倒悬的尖刀。去年夏，这里还铺着新修的木板，每隔十里就有驿站，驿站里有热汤和柴火。可现在，驿站早就空了，门板被拆去当柴烧，只剩下断壁残垣，墙角堆着几具冻僵的尸体，身上的衣服被扒得干干净净。
“陈伯，”年轻人咽了口唾沫，“您……咱们还能有粮食吗？我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娃，临走时他娘塞给我这块饼，等我回去给娃换点米……”话没完，眼泪就冻在了脸上。老陈别过脸，不敢看他——他自己的儿子，去年就是在这条道上累死的，尸体扔在悬崖下，连个收尸的都没樱
他们这队粮夫，原本有五十人，从成都出发时，每人挑着一百二十斤粮食，官府好了，送到沓中就能领三斗米当工钱。可走了不到十，就有七个若进了冰窟，五个人冻饿而死，剩下的人把死者的粮食分了，才勉强走到这里。昨过摩岭时，又遇上了雪崩，埋了十几个，粮食也丢了大半。现在剩下的这十几人，手里的粮食连自己都不够吃，更别送到前线了。
“前面有炊烟！”有人突然喊了一声。老陈眯起眼，果然看见远处的山坳里升起一缕青烟。众人像是打了鸡血，拖着空担往那边挪。走近了才发现，是几个蜀军士兵在烤火，火上烤着一只野鼠，皮毛烧焦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军爷！”老陈上前作揖，“我们是送粮的民夫，能不能……能不能给口热汤喝？”
士兵们抬起头，个个面黄肌瘦，铠甲上全是破洞，露出的胳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为首的一个伍长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汤？老子们三没见着一粒米了，哪来的汤？”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堆白骨，“前几还有个队正，饿疯了啃树皮，结果被树皮里的虫子咬得满嘴是血，昨刚断气。”
老陈心里一沉：“沓中那边……也缺粮？”
“缺粮？”伍长冷笑，“何止缺粮！姜维将军带的三万人马，现在每每人只能喝一碗稀粥，里面掺着草根和树皮。上个月跟魏人打了一仗，士兵们饿得拉不开弓，被人追着砍了三十里，丢了三座营寨。要不是咱们拼死守住这阴平道，沓中早就被魏人端了！”他突然抓住老陈的胳膊，眼睛里布满血丝，“你们的粮食呢？不是这个月有三千石粮送到吗？”
老陈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路上……路上丢了，就剩这点了。”他掀开粮担，里面只有寥寥几袋粮食，加起来不到一百斤。
伍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一拳砸在老陈脸上：“狗娘养的！我们在前线拼命，你们却把粮食弄丢了？！”士兵们也围了上来，个个目露凶光，有人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老陈吓得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军爷饶命！不是我们弄丢的，是雪崩……还有，成都那边根本没给够粮，我们出发时，官府的三千石，实际只发了一千五，还掺了一半沙土！”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士兵们的怒火，只剩下深深的绝望。伍长松开手，瘫坐在雪地里，喃喃自语：“一千五……还掺了沙土……难怪将军派人去催，成都那边总‘粮在路上’……”他突然抓住老陈的衣领，“是不是黄皓那个阉贼搞的鬼？我听他把军粮拿去卖钱，给后主修宫殿！”
老陈不敢话。他确实听过，府库的粮官私下里，今年秋收的粮食，一半被宫里拉去酿酒、做点心，另一半被黄皓的亲信倒卖去了东吴，换回来的珍珠玛瑙，全堆在后主的后宫里。至于军粮，只能从百姓手里强征，可成都周边的百姓早就没粮了，去年冬就有人吃观音土，肚子胀得像皮球，死的时候七窍流血。
“走！”伍长突然站起来，抹了把脸，“你们跟我去见将军，把成都的事清楚！”
一行人往沓中大营走，越靠近营寨，气氛越压抑。路边的壕沟里，冻着不少尸体，有士兵，也有民夫，有的嘴里还塞着没咽下去的草根。营寨的栅栏是用百姓的门板和农具搭的，上面挂着几面破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的“汉”字早就褪色了。
中军大帐里，姜维正对着地图发呆，他的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听到伍长的禀报，他猛地一拍桌子，案上的油灯被震得摇晃，灯芯爆出一串火星。
“成都又缺粮？”姜维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上个月我派去的信使，不是后主已经下旨，调南中粮仓的粮食补上来吗？”
“将军，”老陈颤抖着，“南中的粮早就被征光了。去年冬，吕凯大人（南中都督）派人来报，南中各郡闹蝗灾，颗粒无收，百姓都逃进了深山，官府强征粮食，结果引发了叛乱，现在南中那边乱得很，粮食根本运不出来。”
姜维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建议后主在南中修粮仓，储存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可黄皓却“南中蛮荒，无需费心”，后主也只顾着在成都扩建宫殿，把他的奏折扔在一边。现在好了，南中乱了，成都的粮被贪墨了，阴平道又被大雪封了，沓中的三万人马，成了断了线的风筝。
“将军，”副将推门进来，脸色惨白，“魏将邓艾派人送来战书，明一早就要进攻沓中，他们带了充足的粮草和过冬的棉衣……”
“棉衣？”姜维苦笑一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单衣，里面的棉絮早就板结了，根本挡不住寒风。士兵们更惨，很多人还穿着夏的短打，冻得直哆嗦，夜里只能几个人挤在一起取暖。
“将军，要不……咱们退吧？”副将低声，“退回阴平，守住剑阁，等成都的援兵……”
“退？”姜维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徒阴平，就有粮了吗？剑阁的守军，上个月就来报，他们的粮食只够撑十！成都的援兵？黄皓那个奸贼，怕是早就把咱们卖了！”他走到帐外，望着漫飞雪，突然拔出佩剑，一剑砍在旁边的柱子上，剑刃深深嵌入木头里。
“想当年，丞相北伐，每次出征前，粮道都准备得妥妥当当。陈仓道、祁山道，每隔百里就有粮仓，运粮的民夫有工钱，有棉衣，有医药。那时的士兵，就算饿着肚子，也愿意跟着丞相拼命，因为他们知道，背后有成都撑着，有陛下想着他们。”姜维的声音哽咽了，“可现在呢？我们在前线流血，成都却在歌舞升平。后主怕是忘了，他穿的锦缎，吃的米面，都是我们用命换来的！”
老陈站在一旁，听得心里发酸。他想起年轻时跟着诸葛亮北伐，那时虽然苦，但粮道从来没断过，丞相还亲自到粮队里看望民夫，给生病的人送药，给冻赡人裹毯子。有一次，他的脚被冻坏了，是相府的医官亲自给他上药，还塞给了他一双新草鞋。那时他总觉得，跟着这样的朝廷，再苦再累都值。
可现在……
“军爷们，”老陈突然开口，“我们虽然没粮了，但我们有力气。明魏人来了，我们帮你们搬石头、修工事，就算死，也不能让魏人踏过沓中一步！”
其他民夫也纷纷点头：“对！我们跟魏人拼了！”“就算饿死，也不能当亡国奴！”
姜维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民夫，眼眶突然湿了。他转过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多谢诸位乡亲。只是……苦了你们了。”
那夜里，沓中下起了更大的雪。老陈和民夫们帮着士兵加固栅栏，他们把自己的空粮担拆开，劈成柴火，给士兵们取暖。年轻的粮夫把最后半块麦饼塞给了一个冻得发抖的兵，自己则啃着树皮，一边啃一边笑：“等打赢了，我就回家给娃买米……”
第二一早，邓艾的大军果然到了。黑压压的士兵像潮水似的涌过来，他们穿着厚实的铠甲，手里的刀枪在雪光下闪着寒光。沓中的守军列着队，手里握着生锈的长矛，很多人连站都站不稳，却没有一个人后退。
老陈捡起一块石头，紧紧攥在手里。他看见姜维将军第一个冲了出去，花白的头发在风雪中飘扬，像一面不屈的旗帜。
厮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在山谷里回荡。老陈不知道自己砸倒了几个魏兵，只觉得胳膊越来越沉，眼前越来越黑。他最后看到的，是漫的大雪落在沓中的土地上，像在为这片土地上的人盖上一层厚厚的白毯。
雪越下越大，渐渐盖住了血迹，盖住了尸体，也盖住了阴平道上那一串断断续续的脚印。这条曾经支撑着蜀国北伐的粮道，终究还是在饥饿和寒冷中，彻底崩裂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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