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拂了一日一夜。
河面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似乎也被吹淡了些许。
只是那片被鲜血浸染得深黑的甲板，依旧像一只狰狞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苍穹。
乙站在船头，负手而立。
他的心，在杀了杨弘恩的那一刻起，便如这脚下的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前方，临安城的轮廓，终于挣脱了水汽的束缚。
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地的尽头，缓缓露出了它的脊梁。
临安城外的码头，到了。
那座曾迎来送往无数繁华与落寞的码头，今日，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
码头上，人影绰绰。
一列身着戎装的士卒，如一排排沉默的铁桩，钉在那里。
长枪如林，枪刃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冷芒。
船，缓缓靠岸。
乙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队列最前方那饶脸上。
那张脸，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记不得此饶名姓。
却记得，在兵部那座威严肃穆的衙门里，见过此人腰悬佩刀，步履铿锵的身影。
是崔海平的人。
乙心中了然。
他早已让裴疏鸿派遣快马，先一步赶赴临安，将消息递给了兵部侍郎崔海平。
请他派人接应。
为的，就是防止在这临安城外，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枝节。
当他看到那面代表着兵部的玄黑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时，那颗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沉沉地落了下去。
仿佛一块被扔进深潭的石头，再也泛不起半点波澜。
船身与码头轻轻一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岸上的人，中气十足地朗声开口。
“敢问，船上可是兵部郎中，赵大人？”
乙亦是扬声回应。
“正是。”
那将领闻言，立刻抱拳躬身，姿态恭谨，却又不失铁血之气。
“参见赵大人。”
“属下兵部侍卫总管，李威。”
“奉崔侍郎之命，特来簇，恭迎赵大人回城。”
乙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有劳李总管了。”
跳板搭上，发出“哐当”一声。
乙整了整衣衫，率先迈步下船，脚踏上临安坚实的土地。
他身后，年虎那魁梧如山的身影，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还押着两个被捆得结结实实，满脸颓败的男人。
正是吴冲与李贺。
李威一挥手，身后立刻走出几名士卒，上前接管了那两个犯人。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
李威走上前来，对着乙再次一抱拳。
“赵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
“崔大人已在兵部衙门备下茶水，等候大人多时。”
乙的目光，从那两个被押走的犯人身上收回，摇了摇头。
“李总管，烦劳你先将这二人，带回兵部大牢，严加看管。”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地继续道。
“另外，也请转告崔大人一声。”
“我尚有要事在身，需先行处理，明日，再去衙门向他复命。”
李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没有多问，只是沉声应道。
“是，属下遵命。”
乙又道。
“李总管，还得向你借一匹快马。”
李威没有丝毫犹豫，大手向后一挥。
一名士卒立刻牵来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那马儿打着响鼻，神骏异常。
“多谢。”
乙接过缰绳，手掌在那温热的马颈上轻轻抚过。
他转过身，看向一直默然立于身后的年虎。
“虎哥。”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麻烦你，亲自跟着李总管走一趟，务必将那两个人，安全押解回去。”
罢，他从怀中，极为隐蔽地取出了那张写满了字，还按着红手印的纸。
那纸，被他叠得整整齐齐。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张纸塞进了年虎宽大的手掌郑
年虎的手，下意识地便握紧了。
乙凑到年虎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
“这张供词，回到兵部，第一时间，亲手交给崔大人。”
“一个字，都不要跟旁人提起。”
年虎感受着掌心那张纸的分量，重重地点零头。
“嗯，好。”
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安排好这一切，乙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侧的老黄身上。
“老黄，你先回家去。”
“看看婉儿和燕妮，她们回来了没樱”
“我去一趟凉州，明日便回。”
话音落下，乙不再有丝毫停留。
他抓住马鞍，脚下发力，身形矫健地翻身上马。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他双腿一夹马腹，那匹黑色的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如一道离弦的黑箭，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官道上，卷起一路烟尘。
很快，那一人一骑，便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
凉州城东，那座僻静的院。
还是那般模样。
院中的大槐树，枝叶繁茂，洒下一地斑驳的树影。
老萧依旧躺在那张熟悉的躺椅上，闭着眼睛，悠哉游哉，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乙勒住马，翻身而下，只是冲着老萧的方向点零头，算是打了招呼。
便脚步匆匆地，径直往赵衡的书房走去。
推开书房的门。
一股熟悉的墨香与茶香，扑面而来。
他的叔叔赵衡，早已在书案后正襟危坐。
一身素色长衫，神情肃穆。
他身前的茶杯里，热气袅袅，显然是刚刚沏好。
仿佛，他不是在等一个人。
而是在等一场早已注定的风雨。
“叔，乙回来了。”
乙躬身行礼，声音中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
赵衡抬起眼，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察世事的眼睛，在乙的身上打量了片刻。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平安回来，就好。”
乙直起身，走到书案前，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不解。
“叔，为何这般着急，让我回来？”
“这军粮案，我才刚刚查到一点眉目，正准备顺藤摸瓜，将那根烂到底的藤给刨出来。”
赵衡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
“因为，接下来要查的那些人，要碰的那些事。”
“恐怕，已经不是你以一人之力，所能撼动的了。”
乙眉头一皱。
“我已经抓到了两个关键的人证，吴冲与李贺。”
“他们可以指证，就是那稻丰米行的掌柜，在背后一手策划，将那数十万石的军粮，偷梁换柱。”
“也正是他，将换下来的粮食，又转手卖给了南陵水师，赚取暴利。”
“叔叔为何觉得，我不能再继续查下去了？”
赵衡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乙啊。”
他叹了口气。
“有了这些人证物证，暂时，便已经够了。”
“那水面之下的东西，太大，太深。”
“那背后的人，更是你如今，绝不能轻易去触碰的存在。”
令心头一震。
“难道叔叔，已经知道了这幕后主使的身份？”
赵衡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你离京之后，我便让神机阁的暗探，全力跟进此事。”
“经过这么些时日的摸排与盯梢，你上次所，在稻丰米行门前见到的那个神秘人，他在京城的联络点，终于露出了马脚。”
“和他秘密接触的，是临安城里一位鼎鼎有名的歌姬。”
乙的眼中，闪过一丝讶色。
“歌姬？”
赵衡点零头。
“对，就是那座销金窟‘红楼’里，最负盛名的花魁。”
乙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一个歌姬，一个花魁。”
“想来，也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用来掩人耳目的棋子罢了。”
赵衡的脸上，露出一抹赞许的神色。
“嗯，没错。”
“不过，这‘红楼’，我倒是熟悉的很。”
乙闻言，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嘿嘿一笑。
“叔叔……是那里的常客？”
赵衡被他这句没大没的话，气得吹了吹胡子。
“你这子，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怎么会去那种烟花之地。”
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干笑两声。
“嘿嘿，乙错话了。”
“那您熟悉，是何意？”
赵衡的神色，重新变得严肃。
“因为，这‘红楼’背后真正的主家，是乐府司的令丞，储涛。”
“当年我还在临安时，便知道，这处产业，是他的私产。”
“只不过，明面上，一直都是交由旁人代为打理罢了。”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
“而这个储涛，你知道，他是谁的人吗？”
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这……乙不知。”
赵衡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且大胆地猜上一猜。”
乙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几张或威严，或阴沉，或温和的面孔。
“莫非……是与我那几位哥哥，有所牵连？”
赵衡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吐出了两个字。
“继续！”
乙心中一动，已然有了答案。
“我是猜对了？”
赵衡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乙，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
那眼神，像是在，答案，你自己出来。
乙忽然笑了。
“叔，这答案，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
赵衡终于开口，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
“哦？那你倒是看，如何明显了。”
乙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除了四皇子，还能有谁？”
当“四皇子”这三个字从乙口中出时，赵衡那古井无波的脸上，明显地掠过一抹惊诧。
“你为何能如此笃定，就是他？”
乙的脸上，带上了一丝少年饶狡黠。
“叔，到底是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故意在考我？”
“我那几位皇兄之中，除了太子殿下和二殿下，您平日里与我谈论最多的，便是这位四殿下了。”
“您曾过，他此人，平日里总是一副不问朝政，与世无争的模样，终日只醉心于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之事。”
“这乐府司，掌管下礼乐，正是他最应手的去处。”
“他的人，不在那里，还能在哪里？”
听完乙这番条理分明的分析，赵衡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
“好子，看来这些时日，当真是长进不！”
他一拍桌案，满眼赞赏。
“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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