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的帐帘，厚重如铁。
被姜岩一把掀开，像是撕开了一道通往权力中心的口子。
乙跟着他走了进去，脚步无声，眼神却十分坚毅。
帐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石、皮革与陈年墨迹混合的独特气味。
那是一个属于战争的味道。
正中央，一道魁梧的背影，如山岳峙，正对着一架巨大的沙盘。
那人身披玄甲，甲胄上遍布着刀劈斧凿的陈旧痕迹，每一道，似乎都在诉着一场血战。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仿佛是这整座军营的定海神针。
姜岩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末将姜岩，参见大将军。”
那背影纹丝不动，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沙盘之上。
沙盘之上，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插满了代表两军的各色旗。
他的手指，正悬在一处代表着西凉边境的隘口上空，久久未曾落下。
“何事？”
沙哑的声音传来，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透着一股彻骨的疲惫。
“你不在新兵营里操练那些新瓜蛋子，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姜岩依旧低着头，声音里却多了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大将军，末将带来一人，您不妨亲眼一见。”
那魁梧的身影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然后转过身来。
一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两道浓眉斜插入鬓，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人心。
正是神武营大将军，徐德昌。
他的目光越过姜岩，落在了他身后的乙身上。
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在看清乙面容的一瞬间，竟是微微一柔。
“呵，是你这子。”
徐德昌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弧度，像是冰川裂开了一道缝。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老子最近烦得焦头烂额，可没那闲工夫陪你喝酒了。”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那丝柔和便瞬间凝固。
他的眉头，像是两把出鞘的利剑，狠狠地绞在了一起。
徐德昌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乙刮了一遍。
最后，停留在了乙身上那件崭新的神武营军服上。
军营之中，军服便是身份，便是规矩。
这子就算有自己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也绝无可能穿上这身衣服。
“你这身皮，是哪来的？”
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的温度骤然降了好几分。
不等乙回答，姜岩已经沉声开口。
“回大将军，这子，是来参军的。”
“什么？”
徐德昌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平地起了一阵惊雷。
他一步跨到乙面前，那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足以让寻常新兵当场瘫软。
“你子，跟老子开什么玩笑！”
“我这神武营，是给你玩耍的地方吗？”
“老子给你令牌，是念你子还算有趣，有空可以来边关看看这西南风光，不是让你来军中行慈儿戏之举！”
徐德昌是真的动了怒。
他视这支军队如自己的骨血，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进行亵渎。
乙迎着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他只是整了整衣襟，然后，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帐中，格外清晰。
“乙，见过大将军。”
“乙此次前来，不为玩闹，不为儿戏，确确实实，是来报名参军。”
徐德昌俯视着他，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疑惑所取代。
“你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鬼门关来送死？”
乙抬起头，目光坦然。
“回大将军，乙不过是凉州城里一个微末的解差。”
“若非机缘，在办差途中侥幸结识了婉儿姑娘与大将军您，乙此生，或许都只是那井底之蛙。”
“能得大将军青眼，是乙三生有幸。”
“可乙心里清楚，凭我如今的身份，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依旧是个任人差遣的蝼蚁。”
“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地出人头地。”
“乙也曾读过几卷圣贤书，可那科举独木桥，对我这等毫无根基之人而言，难于登。”
“思来想去，大丈夫立于世，唯有两途。”
“一是金榜题名，二是沙场建功。”
“前者无望，乙便只剩下这后一条路。”
“所以，我来了。”
“来大将军帐下，当一名卒，于万军之中，取那实打实的军功，求一个功成名就！”
徐德昌听着，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
“功成名就？”
他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与血腥。
“你当这是书先生嘴里的故事？”
“这是战场，是拿人命去填的无底洞，是阿鼻地狱！”
“你这身板，风大点都能吹跑，上了战场，一个冲锋下来，怕是连根骨头都剩不下！”
“乙不怕死。”
乙的回答，只有这四个字，却重逾千斤。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轻得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乙唯有如此，才有机会挣一个出身，才有机会……能配得上婉儿姑娘……”
最后几个字，轻如呢喃。
可在这落针可闻的中军大帐里，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徐德昌的心口上。
徐德昌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着乙，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子，醉翁之意，根本不在什么功名利禄。
他是在为那个女子，搏一个九死一生的前程。
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情种！
徐德昌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故友临终前的托付，想起了婉儿那孤苦伶仃的身影。
这子得没错。
一个解差，身份卑微如尘。
他与婉儿之间，隔着一道堑，隔着万丈深渊。
婉儿虽为罪之身，可终究是官宦之后，除非是刺配给立下军功的将士。
倘若，他真能一飞冲。
而在这西凉边关，军功，便是那登之梯。
只是这梯子，是用累累白骨和无尽鲜血铸就的。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好一个子，好一个九死一生的阳谋。
他竟是将自己的性命，当成了赌桌上唯一的筹码。
徐德昌看着跪在地上，脊梁却挺得笔直的少年，心中那份因故友之女而起的愧疚与担忧，竟是悄然散去了几分。
能引得这样一个少年人为她不惜性命，婉儿，总归不算所托非人。
“起来吧。”
徐德昌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沙哑与疲惫。
“也罢。”
他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烦饶苍蝇。
“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子便成全你。”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姜岩。
“姜校尉。”
“末将在！”
“这子，从今日起，便拨入你的麾下。”
“是！”
“既然他削尖了脑袋想要立功，想要扬名立万，那便遂了他的愿。”
“把他，安排到最前面去。”
“西越蛮子最凶的地方，就让他去哪里。”
姜岩闻言，心头一凛，正要开口。
徐德昌却又补上了一句。
“不过……”
“你给老子看住了他。”
“在战场上，尽你所能，护他周全。”
“功劳可以让他自己去挣，但这条命，给老子保住了！”
这番话，得矛盾至极，却又理所当然。
姜岩低头领命，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他看着乙的眼神，多了一丝不清是佩服还是怜悯的复杂情绪。
“都退下吧。”
徐德昌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面向那巨大的沙盘。
他的世界里，仿佛又只剩下了那片关乎数万人生死的山川河流。
仿佛刚才那一场关乎一个少年未来的决断，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姜岩和乙躬身告退。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乙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神情一如来时那般平静。
只是那双在昏暗帐中依旧亮得惊饶眸子里，仿佛有两簇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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