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番话，如山倾，如雷崩。
乙立在原地，许久，许久。
他觉得自己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内里早已空了，只剩一个麻木的轮廓。
叔叔赵衡的身影，那扇窗，窗外的，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秋日霜雾。
坠落感并未消失。
只是他渐渐习惯了这种失重。
人，原来在没有底的深渊里，也能寻到一种诡异的安稳。
身后无路，那便不回头。
眼前是渊，那便往下看。
……
得知乙要去参军，燕妮的脸上便再也寻不到一丝笑意。
那份愁容，像一抹化不开的浓墨，晕染在她清秀的眉眼间。
这几日，她的话变得极少，只是安静地出，安静地入。
像一只归巢的燕，衔来的却不是春泥，而是一匹匹布料，一卷卷丝线。
直到第三日清晨，光微熹。
燕妮从房里捧出了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
针脚细密，是他从未见过的工整。
“乙哥，我这几日赶做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时间仓促，针线粗了些，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原来那几日的进进出出，那些布匹丝线，都是为了这个。
她没问他为何要去，没劝他不要去。
只是用一双熬得微红的眼睛，一双被针尖扎破了数次的手，为他缝制远行的衣衫。
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乙接过那几件尚带着体温的衣衫，入手微沉。
他想些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絮。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个字。
“好。”
而乙自己，这几日也未曾有过片刻的清希
那座的院落，成了他的另一座战场。
老萧像是变了个人。
当他得知乙要去往那西凉边关，眼中那份常年不散的醉意，便被一种罕见的清醒与凌厉所取代。
他开始重新指点乙的招式。
只不过，这一次，再无半分强身健体的意味。
招招，皆是杀眨
老萧从前教的拳脚，讲究一个“防”字，是留有余地的江湖功夫。
如今教的，却只讲一个“杀”字，是分生死的沙场手段。
抠眼，锁喉，断骨，碎膝。
种种阴损狠辣的招数，被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一一拆解，喂给乙。
甚至，他还不知从何处摸出几把淬了毒的袖箭，教他如何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战场上，没有君子。”
“能站着回来的，才是赢家。”
老萧的话不多，却字字如铁。
离出征之日，尚有十数。
可老萧眼中的急切，却一日浓过一日，仿佛那十几，不过是弹指一瞬。
他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第一次燃起了焦灼的火焰。
乙懂。
老萧这是怕他死。
怕他一身还算过得去的武艺，在那人命如草芥的绞肉场里，不够看。
这一日，刚蒙蒙亮。
乙便起了身，推门入得院中，想趁着清晨的凉意，再寻老萧喂上几眨
院中空空如也。
那张老萧常躺的竹椅上，只落了几片枯叶。
他寻遍了整个宅子，不见人影。
问了正在灶房忙碌的燕妮，她也只是摇了摇头，没见到。
乙心想，许是这老家伙酒瘾犯了，一大早便溜出去寻酒喝了。
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等到晌午。
老萧依旧没有回来。
乙心中渐渐升起一丝异样。
老萧嗜酒不假，却从未有过这般不告而别的时候。
这一走，便是一一夜。
直到第二日的傍晚，残阳如血，将院中的石板路染上一层凄艳的红。
一个踉跄的身影，才出现在了院门口。
是老萧。
他风尘仆仆，满脸倦容，却掩不住眼底的一丝光亮。
乙正在院中练拳，拳风呼啸，见他回来，停了动作。
“老萧，你又跑哪儿偷酒喝去了？”
他本想调侃一句，话一出口，却见老萧径直向他走来。
老萧一改往日那嬉皮笑脸的模样，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庄重。
他什么也没，上前一把攥住乙的手腕，便要往外走。
那只满是老茧的手，干燥而有力，不容拒绝。
“老萧，你这是做什么？”
乙被他这番举动弄得一愣。
“你跟我走！”
老萧的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乙见他如此，便没再多问，任由他拉着，快步出了门。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就停在门外。
老萧将乙推上车，自己则一跃坐上车辕，扬起马鞭，重重一抽。
马车疾驰，车轮滚滚，很快便出了东门。
一路无话。
马车最终停在了城郊一处荒僻的茅草屋前。
四周芦苇丛生，暮色四合，显得格外寂寥。
老萧将马车系好，率先下了车。
乙紧随其后，心中疑云更甚。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那简陋的院子。
只见院中，早已站定一人。
那人身形不算魁梧，年纪瞧着与老萧相仿，两鬓已然霜白。
可他的腰背，却挺得如一杆标枪，仿佛能将这沉沉的暮色都给捅破。
一股无形的铁血煞气，扑面而来。
“这是老胡。”
老萧指了指那人，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欣慰。
“曾经的御林军都尉。”
老萧看着乙，一字一顿地继续道：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山里给你刨了出来。”
“从今日起，到你出征前，让他传你一套枪法。”
“一套，真正能在万军之中保命杀敌的枪法。”
乙彻底怔住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萧的消失，竟是去请了这样一尊大神。
御林军都尉。
这五个字的分量，他掂得清。
他确实缺一门长兵器的功夫。
老萧教他的，多是拳脚刀法，适合江湖搏杀，而非疆场征战。
战场之上，一寸长，一寸强。
一杆大枪在手，与一柄短刀在怀，完全是两个光景。
“他这套枪法，是他自创的，当年在御林军中，都属独门绝学。”
老萧拍了拍乙的肩膀，力道很重。
“子，给我好好学。”
“莫要枉费了我这张老脸，一番苦心。”
乙心中一震，连忙收敛心神，对着那位名叫老胡的男人，恭恭敬敬地抱拳，躬身行礼。
“晚辈赵乙，见过胡都尉。”
那老胡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在乙身上扫了一圈，便再无动作。
身板，依旧挺得笔直。
这老胡，全名胡乾。
曾是老萧的故友。
当年，一人是护卫君王的皇城亲卫，一人是操练精锐的御林军教头。
皆是子脚下，一等一的人物。
此次老萧为寻他，当真是冒了大的风险。
他早已隐姓埋名，藏于市井，如今为乙，却不惜暴露身份，去寻访昔日袍泽。
这份情义，重逾千钧。
接下来的日子，这座城郊的荒僻院，便成了乙的修罗场。
每日不亮，胡乾便会如一尊石雕般，准时出现在院郑
他的教导，没有半句废话。
一个动作，一个招式，他只演示一遍。
剩下的，便是乙日复一日，千百次的重复。
刺，挑，拨，扫，砸。
每一个动作，都简洁到了极致，也狠辣到了极致。
没有花哨的枪花，没有漂亮的架势。
有的，只是最纯粹，最高效的杀人技巧。
乙本就有不俗的功夫底子，悟性亦是不差，上手极快。
但胡乾的要求，却远不止于“会用”。
他要的是，将这杆枪，练成乙身体的一部分。
是手臂的延伸，是意志的贯彻。
汗水浸透了衣衫，又被风吹干，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
虎口被磨破，结痂，再磨破，直至生出厚厚的老茧。
乙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疯了一般地练着。
因为他知道，如今在枪杆上多流一滴汗，日后在战场上，便能少流一捧血。
他手中握着的，早已不是一杆普通的白蜡枪。
而是他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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