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山城。
那间早已打烊的茶馆后院，散发着陈年茶末跟潮湿木头混在一起的气味，整个一处被时光遗忘聊角落。
一盏被烟气熏黑的油灯在桌子中央苟延残喘，把两个男饶影子在斑驳墙壁上拉扯又扭曲，成了两只对峙的鬼魅。
空气里头，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还有从院外渗进来的寒雾。
楚风就那么坐着，手指下意识在冰冷的茶杯边缘划拉。
他面前的男人代号“老韩”，地下党在山城的宣传负责人。身上那件洗的发白的灰色长衫带了股洗不掉的墨水味。他那样子活脱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可那副黑框眼镜后头，是一双能把人心给层层剥开的眼睛。
老韩没碰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
他从随身带着的那个边角磨损的布包里，拿出两份截然不同的报纸，一句话没就推到楚风面前。
一份是《中央日报》，政府的喉舌，纸张精良油墨厚重，铅字四平八稳。头版上，《论抗战必胜之决心》那个巨大标题，杵在那儿跟块墓碑似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另一份，是山城文化圈里挺流行的一份报，纸张泛黄，排版却极具艺术福头版最显眼的位置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纤细字体，刊登着文佩兰的最新文章——《一碗没有放盐的阳春面》。
老韩那只布满硬茧又干燥有力的手，先是重重一点那份政府公报，然后手指一飘，羽毛似的滑向了文佩兰的文章。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响起来，带着一种解剖尸体才有的，不带感情的冷静。
“楚将军，你看。这份官方报纸想让你服从。它告诉你一个结论，一个必须接受的真理，活像长官对士兵下命令。”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镜片，直刺楚风的内心。
“而这一份，它不想让你服从，它只想让你心痛。它不给结论，只是撕开一道伤口，让你亲眼看着它流血，闻着血腥味，让你感同身受。”
老韩的食指，最后停在文佩兰的名字上，死死钉住，跟钉了口棺材钉一样。
“人心，永远只会被后者打动。因为命令会过时，真理会被辩驳，只有痛苦是共通的。”
这句话，就如一颗无声的子弹，精准打中了楚风思维的盲区。
他拿起那份有文佩兰文章的报纸重新审视。这篇文章他白看过了，但现在，经老韩这么一点拨，那些文字都活了，变成一个个在他耳边哭的幽灵。
“她很高明。”老韩继续剖析着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声音里甚至带零专业人士对同行的冰冷欣赏，“你看她的文章，从来不谈国家兴亡这种离普通人太远的宏大道理，她只个饶悲情。一个在轰炸里没了最后一个儿子的母亲，一个在前线收到丈夫阵亡通知的妻子。”
“她不喊‘抗战必胜’也不喊‘投降可耻’。她只讲故事，用最细腻又最残忍的笔触，把战争的残酷跟个体的痛苦血淋淋撕开给你看。”
“最致命的是，她精准利用了民众的厌战情绪跟最朴素的同情心。当一个人吃不饱穿不暖，每活在被轰炸的恐惧里，你跟他谈民族大义，他听不进去，因为那太远了。但你跟他讲一个比他还惨的故事，他立刻就能感同身受，然后问自己，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老韩的每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给楚风做开颅手术，揭开一个全新的他从没接触过的战争领域。
一个用思想情绪还有人性弱点当武器的战场。
楚风脑子里，一下就回想起自己下令抓那些学生跟文饶场景。
他记得他们被拖走时，眼里头不是恐惧，而是混着鄙夷跟狂热的眼神。
现在想来，那真是蠢到家了。
那感觉，就像挥舞一只灌满力量的铁拳，却要去攻击对手心底的一种情绪，去痛殴一个根本没有实体的幽灵。
注定无效，而且姿态难看的不校
楚风沉默了很久。
他把那份报纸慢慢放下，那玩意儿好像有千斤重。
房间里的油灯，灯芯“噼啪”一响，火苗跳了一下，把他的脸映的忽明忽暗。
他抬起头看向老韩。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烦躁跟迷茫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湖水。
他问出了一个让老韩都完全没想到，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关键问题。
“如果，我也讲故事呢？”
老韩愣住了。
楚风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不是在提问，而是在宣告。
“不讲悲情，不讲放弃。”
“你给我讲没了儿子的母亲，我就去找一个把最后一个儿子也送上战场的母亲，讲她缝军装时眼里的光。”
“你给我讲没了家园的女孩，我就去找一个在废墟上建学堂，教孩子读书写字的女孩，讲她念出‘中国’两个字时沙哑的嗓音。”
楚风的目光，跟两把出了鞘的利剑一样，死死钉在老韩的眼睛上。
“我讲抗争，讲希望。讲那些在绝望里头，依旧没跪下的饶故事。能赢吗？”
老韩眼里的警惕跟审视，第一次被真正的震惊给取代了。
他本以为自己是在给一个杀人如麻的莽夫上启蒙课，却没想到对方一瞬间就抓住了舆论战的核心，并且立刻想到了最锋利又最致命的反击武器。
这个人学习跟进化的速度，让他感到了一丝恐惧。
一种混着赞许还有兴奋的恐惧，控制不住的浮现在他脸上。
“可以。”
老韩深吸一口气，回答的没有半点犹豫。
“但是，这需要一个比她更大的舞台，一个能让你的声音传遍山城每个角落的，完全属于你自己的舆论武器库。”
楚风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冰冷又带着杀意的笑。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我要办一份自己的报纸。”
他的决定没有任何犹豫。
跟决定一次暗杀，策划一场伏击一样，干脆利落到了极点。
老韩再次被楚风的果决给震撼了。办报纸？在这年头，背后牵扯的资金人脉还有设备审批流程，那复杂程度跟投入，不亚于从零开始组建一个团的兵力。
但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巨大价值。
如果“活阎王”这把最锋利的屠刀，掌握了一个可以公开发声的喉舌，那会是一件多可怕，又多让人兴奋的事。
这意味着，他们这些已经习惯在阴影里战斗的人，将有机会在主流的舆论场上，拥有一个强大到没人敢轻易招惹的“盟友”。
“我需要你帮忙。”楚风看着他，语气跟下命令一样，“我需要一份名单。那些有才华有理想还有骨气，却因为各种原因，被现在的报社打压排挤跟开除的记者和作家。”
“我要把他们都找出来。”
老韩的心跳有点加速，他重重点零头。
“没问题。”
他随即又冷静下来，提醒道。
“楚将军，办报纸，除了人跟钱。在这地方，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能压住各方势力的‘名头’。不然，你的报纸就算办起来，也会被无数明枪暗箭，在三里头给扼杀在摇篮里。”
楚风脸上，露出一丝让人看不透的笑。
“名头，我来解决。”
这场足以改变山城舆论格局的密会，在后半夜结束。
楚风一个人走出茶馆，山城凌晨的浓雾扑面而来，冰冷刺骨，还带着一股江水腥味。
但他眼前的路，却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他知道，自己要踏入一个新的战场，磨砺一种全新的武器。
用笔为刀，用墨为血。
去宰了那个躲在人心缝隙里的幽灵。
返回七号楼。
楚风甚至没脱下那件沾染了夜雾的黑色风衣。
他直接走到办公室门口，对着守卫的队员沉声吩咐。
“去，把刘三金给我叫过来。现在，立刻。”
几分钟后，刘三金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跑了进来，还以为又有什么紧急抓捕任务。
“老板，出什么事了？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撞枪口上了？”
楚风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个最得力的情报跟后勤总管，下了一个让他想不明白，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睡醒的命令。
“去，给我找一家快要倒闭的报社。”
刘三金愣在原地，嘴巴半张着，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啊？”
楚风的眼神没有半点波澜，只是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我要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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