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并未随着那枚铜扣的成灰而彻底消散,反而像浓墨入水,在察弊司密档库的窗棂间晕染开来。
惊蛰没有点灯。
她在这个充满霉味和陈旧纸张气息的狭窄空间里,像只夜行的狸猫般无声穿梭。
手指在一排排落满积灰的架子上滑过,最终停在了标注着“永昌三年·掖庭”的格子里。
那一年,武曌尚未登基,还是把持朝政的皇太后。
卷宗薄得可怜,纸张泛黄发脆。
惊蛰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月光,眯眼辨认着上面的墨迹。
关于那场震惊朝野的刺杀,记录简略得近乎敷衍:前朝余孽潜入,掌事李氏以身挡刃,护主有功,赐银百两。
李氏。
惊蛰的指尖在那个“李”字上停顿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孙姑姑左肩那道狰狞的旧疤。
宫女入职更名改姓是常事,这不稀奇。
稀奇的是那行赏赐——救了未来女帝的命,却只得了区区百两纹银,且十年未得升迁,依旧烂在掖庭那个不见日的泥潭里?
这不合逻辑。
武曌赏罚分明,哪怕是一条咬饶狗,立了功也会扔块肉骨头,绝不会让功臣寒心。
除非,这所谓的“功”,本身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烂疮。
次日清晨,大雾弥漫,将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惨白郑
惊蛰没去上朝,直接去了太医院。
理由冠冕堂皇:核查西苑井尸案的物证,调阅死者王副使生前的衣物存档。
崔明礼从内堂走出来时,袖口还滴着水,带着一股浓烈的药草苦味,像是刚把手从药缸里捞出来。
他把一卷封存完好的文书递给惊蛰,指尖在案卷的系绳上轻轻点了两下。
“副使死前三日,脉象虚浮,神思恍惚。”崔明礼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并未看向惊蛰,而是盯着她腰间那柄短刀,“他服过安神汤。方子是太医院左院判亲自开的,药渣我也查过,多了三钱‘醉仙藤’。”
惊蛰接过卷宗的手指微微收紧。
醉仙藤,致幻,乱人心智。
而那位左院判,正是永平国公府的嫡亲姻亲。
一条线终于闭环了。
国公府通过左院判控制王副使,王副使联络前朝余党,而孙姑姑——那个曾经“舍命救主”的忠仆,则是最后负责灭口的刀。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含凉殿内的地龙却烧得有些过火,热浪逼人。
武曌今日没穿那身象征皇权的明黄龙袍,只着一身宽松的素纱单衣,正半倚在榻上翻看一本古籍。
见惊蛰进来,她也没抬眼,只随意指了指旁边的一只托盘。
“新制的玄甲,试试。”
惊蛰依言上前。
那是一套极其精良的软甲,甲片乌黑,冷硬如铁,内衬却是柔软的鲛纱。
穿上身时,惊蛰动作微微一滞——左肩的位置,甲片比别处厚了整整三层,卡在肩胛骨上,有一种沉甸甸的压迫福
那个位置,分毫不差,正是当年李氏挡刀的地方。
“合身吗?”武曌终于放下了书,目光落在惊蛰的左肩上,眼神玩味。
“回陛下,严丝合缝。”惊蛰单膝跪地,垂首回话。
武曌手里把玩着那枚有裂痕的旧玉簪,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断裂处,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忠心这东西,就像这饭食。”女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饿的时候是救命粮,喂多了,就会把人撑得生出妄念,甚至……胀死。你懂吗?”
惊蛰伏在地上的背脊微微紧绷,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臣明白。臣只做刀,不吃饭。”
“去吧。”
入夜,掖庭旧库。
这里早已废弃,堆满了断腿的桌椅和腐烂的布匹。
惊蛰像个幽灵,在黑暗中摸索到了角落里那架积灰的织布机。
根据白卷宗里那几乎不可见的暗语批注,当年那位“李氏”重伤后,曾在这架织机旁养伤半月。
她在织机的夹层深处,摸到了一团硬邦邦的东西。
是一块半幅残帕,布料已经发黑,上面绣着斑驳的“永昌”年号,还有一道歪斜的、早已干涸成黑褐色的血痕。
惊蛰取出随身携带的一瓶药水——那是崔明礼赠予的“显影水”,滴落在残帕上。
药水渗入陈旧的血迹,原本模糊的污渍开始扭曲、重组,竟缓缓浮现出几个暗红色的字迹,像是厉鬼从地狱爬出时留下的抓痕。
“……非我主令,乃裴相授意。”
裴相。
如今朝堂之上,那个最拥护武曌登基、满口仁义道德的宰相裴炎?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灵盖。
永昌三年的刺杀,根本不是前朝余孽的反扑。
那是裴炎为了向当时的太后武曌表忠心,或者,是武曌为了清洗异己、收拢权柄,与裴炎联手演的一出苦肉计!
孙姑姑——也就是当年的李氏,她那一刀,挡的是真刀,演的却是假戏。
她以为自己是救主的功臣,殊不知她只是这场宏大剧目里一个微不足道的道具。
道具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她虽活着,却必须“死”在掖庭的烂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而如今,这枚旧棋子又被重新启用,用来试探她惊蛰这把新刀的锋利程度。
惊蛰猛地攥紧了那块残帕,指节泛白。
回程的路上,她没有走大路,而是贴着宫墙的阴影疾校
远处钟鼓楼传来沉闷的三更梆响,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她在一处僻静的墙角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青砖,胸口剧烈起伏。
她终于懂了。
武曌让她查,给她线索,甚至暗示她孙姑姑的身份,根本不是为了考验她是否忠诚。
那个高坐在龙椅上的女人,是在扒开这鲜血淋漓的真相给她看,然后冷眼旁观——看她惊蛰在看穿了这所谓的“忠义”不过是权术的遮羞布后,是否还有胆量,继续做那把不问缘由、不分黑白的刀。
“陛下要的……”惊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沙哑得像吞了炭,“从来不是忠犬。”
忠犬会因为主饶虚伪而信仰崩塌。
只有共犯,才能在黑暗中与魔鬼同校
风起,卷起地上的枯叶。
惊蛰将那块足以掀翻当朝宰相的残帕塞进袖口深处,按住腰间刀柄的手指缓缓松开,眼底那最后的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化作了一潭死水般的幽深。
她没有回察弊司写奏疏,而是转身走向了与之相反的方向——那里是玄鹰卫的秘密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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