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后，嬴娡没有过多犹豫。她知道，有些话一旦拖延，便更难出口。她让茗蕙将唐璂唤了进来。
少年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细布衣衫，身姿挺拔地站在她面前，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几日来的朝夕相处，让他在她面前似乎不再那么紧绷，眉宇间甚至隐约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嬴娡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她避开他的目光，垂眸看着自己交握在锦被上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疏离：
“唐璂，你离家……也已有一段时日了。”
她顿了顿，感受到对方投来的视线骤然专注起来，继续用事先想好的、无可指摘的托词道：“无论如何，都该给家里报个平安，免得长辈挂心。郡守府……终究是你的家。”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该走了。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唐璂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先前那点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是被风吹灭的烛火。他何其聪敏，怎会听不出这温和话语下的逐客令？报平安是假，让他离开她身边，才是真。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想问为什么？是因为他的身份尴尬？还是因为他带来了灾祸，让她失去了孩子？亦或是……她厌烦了他的沉默和无趣？
可这些话，在他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有问出口。他向来不善言辞，更不懂得如何挽留。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嬴娡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疏离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赡侧影刻在心里。
良久，他才极轻地应了一声：
“……好。”
没有质问，没有纠缠，只有一个干脆利落，却带着千斤重量的“好”字。
他朝着嬴娡，郑重地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冰冷得划清了所有的界限。
“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拂。唐璂……告辞。”
完，他直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向外走去。只是那背影，比起初见时的孤高，更多了几分被遗弃般的落寞与倔强。
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院外，嬴娡一直强撑着的肩膀才猛地垮了下来。她无力地靠在枕上，闭上眼睛，任由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酸楚将自己淹没。
她亲手推开了那份温暖而危险的慰藉，重新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之郑前路漫漫，而她，必须独自去面对失去孩子的痛，以及如何与赵乾修复关系的难题。唐璂，就像她生命里一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梦，梦醒了，便该散了。
唐璂离开后，院仿佛瞬间空荡冷清了下来。
嬴娡表面上一切如常，按时服药，静心休养，甚至开始勉强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的家务。但茗蕙看得分明，她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手里的书卷半不曾翻动一页；有时叫她两三声，她才恍然回神，眼中带着未及掩饰的茫然与空落；用膳时也总是食不知味，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精气神，如同失了水的花，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是她亲口让他离开的，理智告诉她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可当那沉默而坚韧的身影真的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已然形成的依赖和……不舍。心里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比失去孩子后的那种钝痛更加清晰，更加无处遁形。
茗蕙看着她这般魂不守舍、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她只能变着法地宽慰，找来姒儿承欢膝下，些市井趣闻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甚至亲自下厨做些她往日爱吃的点心。
“娡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前看。”茗蕙握着她的手，轻声劝道，“等赵乾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提到赵乾，嬴娡的眼神更是复杂。愧疚、不安、还有一丝莫名的抗拒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失去的孩子，以及自己此刻混乱的心绪。
就在这种煎熬中，一日午后，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略带惊喜的通传：
“主子！郎君回来了！”
话音未落，赵乾风尘仆仆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院门口。他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底布满血丝，锦袍的下摆沾满了泥点，甚至比离开时清瘦了些许。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坐在窗边的嬴娡，看到她苍白憔悴、比离开时更显脆弱的模样，他眼中瞬间涌上浓烈的心疼与痛色，几步便跨到她面前。
“娡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路奔波的尘埃与疲惫，更带着失职夫君的愧疚，“我回来了。你……受苦了。”
他没有立刻追问孩子的事情，也没有责怪她为何私自出行，只是蹲下身，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仰头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沉重如山的责任，也有失而复得般的庆幸。
茗蕙见状，连忙示意屋内的丫鬟们悄悄退下，将空间留给了久别重逢（或者，劫后余生）的夫妻二人。
嬴娡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倦色、眼中只有她倒影的男人，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布满薄茧的宽厚手掌，鼻尖一酸，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唐璂带来的那点虚幻的悸动，在赵乾这沉甸甸的、真实的关切与风尘面前，似乎变得模糊了一些，却又让她因自己的动摇而感到加倍的羞愧与煎熬。
她张了张嘴，想些什么，眼泪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赵乾没有多言，只是站起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用那双支撑起整个家的臂膀，为她隔出一方暂时可以依靠和哭泣的地。
院外，阳光正好。而屋内，一场关乎这个家庭未来走向的、无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嬴娡知道，她必须收拾好所有杂乱的心绪，去面对赵乾，面对现实，以及面对那个注定只能留在记忆深处的少年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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