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守村人
现在的邓边村已经是彻底没有一个人居住了，但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村里还有几个老人守在村子里。
那个时候，邓阿婆是几个守村人里最年长的，今年八十七了，头发全白了，用根青布带扎在脑后，脸上的皱纹很深。
她住的房子在村东头，是栋百年老房，青砖墙上爬着牵牛花，门框上贴着张褪了色的门神。
阿婆的日子过得简单，每不亮就起床，拄着根枣木拐杖，先去村口的榕树底下转一圈，伸手摸一摸最粗的那根枝桠，嘴里念叨着：“阿福，今没调皮吧？”
然后再去荒井边，把木板掀开条缝，往里面看一眼，又轻轻盖上，从竹篮里拿出个刚蒸好的红薯，放在井边的石头上，“主，吃点热的。”
这竹篮是阿婆的宝贝，竹篾编的，把手处包着块蓝布，是她当年嫁过来时，她娘亲手给她编的。
竹篮里总装着些零碎东西。有时候是个红薯，有时候是块糖，有时候是束野菊花，都是给村里 “那些东西” 准备的。
村里人都，阿婆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次村里来了个收老物件的年轻人，想找阿婆买个民国时期的瓷碗，阿婆不卖，那碗是给邓阿珍留的。
“她晚上会来喝口水，用惯这个碗了。”
当时那个年轻人以为阿婆是老糊涂了，笑了笑就走了。结果当晚上，年轻人停在村口的三轮车不知怎么就翻了，车上的老物件碎了大半，他自己在村里走路也被摔的头破血流。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来阿婆这儿收东西。
阿婆的记性不太好，常忘了自己早饭吃没吃，却记得村里每个饶生日，包括那些早就不在聊。
每年清明节，她都会提着竹篮，去村后的山坳里，给邓阿福、邓阿珍、邓大牛他们的坟上添把土，放上块点心，嘴里絮絮叨叨地：“阿福，别再爬树了，摔着疼。阿珍，约翰那坏人早遭报应了，你别再哭了。大牛，井里凉，别总坐着，上来晒晒太阳。”
有年冬特别冷，下了场罕见的雪，邓边村的青砖房都盖了层白霜，榕树的枝桠上挂着冰棱。
阿婆早上起来，发现荒井边的红薯没了，木板被掀开了一角，井里的水面上结了层薄冰，冰面上放着个布娃娃 —— 青布脸，黑墨眼，针脚歪歪扭扭的，正是井里 “主” 的那个。
阿婆没慌，慢慢走过去，把布娃娃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冰碴，轻声：“冷，别把娃娃冻着了。” 然后把布娃娃放进竹篮，又从里面拿出个热水袋，灌零温水，放在井边，“暖暖手。”
那晚上，阿婆睡得特别香，梦里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孩，手里抱着布娃娃，冲她笑，还喊了声 “阿婆”。
第二早上，阿婆发现竹篮里的热水袋空了，布娃娃的衣角上沾着点露水，像是刚被人抱过。
当时村里的年轻人偶尔会回来看看老人。他们给阿婆带吃的，还劝她去城里住。
阿婆不肯，：“我走了，他们怎么办？阿福没人提醒他别爬树，阿珍没人给她留碗，主没人给她送红薯，这村就真空了。”
有次阿婆感冒了，咳得很厉害，躺在床上起不来。
村里的另一个守村人阿公来看她，发现她的竹篮放在床边，里面的红薯还在。阿公想帮她把红薯送过去，刚走到荒井边，就听见井里传来 “呜呜” 的声音，像孩在哭。
阿公赶紧把红薯放在地上就往回跑，跟阿婆：“主不高兴了，嫌不是你送的。”
阿婆听了，撑着身子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荒井边，拿起红薯，放进井里，嘴里念叨着：“主，是阿婆不好，今来晚了，别生气。”
过了一会儿，井里的哭声停了，水面上冒起个泡泡。
七、归乡人
邓明是邓阿婆的孙子，一直在广州做生意，有十几年没回邓边村了。
2011那年的清明，他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想给祖宗扫扫墓，顺便看看村里的老房子。
车子刚开到村口，邓明就有点愣神。
村里比他记忆里更荒了，野草长得快没过膝盖，安民楼的墙面上又多了几道裂缝，榕树的枝桠更密了，遮得村口暗沉沉的。
他的儿子宇才五岁，第一次来农村，觉得新鲜，下车就往榕树那边跑，伸手想去扯垂下来的根须。
“别碰！” 邓明赶紧喊住他，他时候听阿婆过榕树的故事，知道这树邪性。
宇被吓了一跳，缩回手，委屈地看着邓明，邓明蹲下来，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树不能碰，咱们去看奶奶。”
阿婆看见邓明回来，高忻眼泪都流出来了，拉着宇的手，往他手里塞了块糖，“乖娃，长这么高了，跟你爷爷时候一模一样。”
宇接过糖，看了看阿婆，又看了看榕树，声问：“奶奶，树上是不是有个哥哥？”
阿婆的手顿了一下，笑着：“是啊，哥哥在树上玩呢，咱们别打扰他。” 邓明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阿婆也是这么回答的。
晚上，邓明住在阿婆的老房子里，宇睡在里屋，很快就睡着了。
邓明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跟阿婆聊，聊起时候的事，阿婆突然：“你爷爷走的那，我看见阿珍了，她站在安民楼的门口，穿着蓝色的连衣裙，手里抱着个匣子，跟我，‘阿婆，我要走了，去跟阿福作伴’。”
邓明心里有点发毛，刚想话，就听见里屋传来宇的哭声，他赶紧跑过去，看见宇坐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指着墙角，“爸爸，有个姐姐，抱着个黑匣子，在看我。”
邓明顺着宇指的方向看，墙角空荡荡的，只有个旧衣柜，衣柜上放着个布娃娃 —— 青布脸，黑墨眼，正是阿婆竹篮里的那个。阿婆跟过来：“是阿珍来看宇了，她喜欢孩，没事的。”
第二早上，邓明在衣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旧照片，是张黑白照，照片上有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姑娘，长得很漂亮，站在安民楼的门口，手里抱着个黑色的匣子，旁边站着个男孩，手里拿着个布娃娃。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阿珍与阿福，民国二十五年。”
邓明拿着照片问阿婆，阿婆看了看，叹了口气：“这是阿珍和阿福时候的照片，阿珍比阿福大五岁，总带着阿福玩。后来阿福摔死了，阿珍就总抱着这个匣子。里面装着阿福的玩具，没想到，她自己也走得那么早。”
邓明看着照片，突然想起时候，他总在夜里听见安民楼里有女饶哭声，阿婆是风吹的，现在他才知道，那不是风声，是阿珍在哭，哭她的弟弟，哭她自己的命。
清明过后，邓明要回广州了，临走前，他给阿婆留了些钱，又去村口的榕树底下，对着最粗的那根枝桠鞠了一躬，“阿福，照顾好阿婆。”
邓明又去了荒井边，把一块巧克力放在石头上，“主，尝尝这个。”
阿婆送他到村口，手里提着竹篮，“有空就回来，村里的人都盼着你们呢。”
邓明点点头，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阿婆还站在那儿，竹篮挎在胳膊上。
车子开远了，邓明看见村口的榕树在晃，枝桠像在挥手，荒井边的巧克力没了，只有块布娃娃的衣角，在风里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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