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里，舒玉盘腿坐在柔软的草地上，身前铺着厚厚一沓宣纸。她屏气凝神，手腕悬空，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传世玉器，笔尖蘸饱了浓墨，对着雪白的纸面，心翼翼地落下。
“一横……要平……”
她嘴里念念有词，努力回忆着睡前那点可怜的肌肉记忆，
“手腕稳住……力在指尖……”
笔尖颤抖着划过纸面，留下一条歪歪扭扭、忽粗忽细的墨痕。舒玉懊恼地“啧”了一声，揉了纸团丢开，重新铺开一张。
“姐，你这字……嗯，像蚯蚓喝了酒，在跳扭秧歌？”
舒婷抱着膝盖蹲在旁边看热闹，精准点评。
“闭嘴！干扰我发挥！”
舒玉头也不抬，脸绷得死紧，又落下重重一笔，这次更歪了。
王霜坐在稍远些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偶尔轻声提点一句：
“逆锋起笔……回锋收笔……对，手腕再沉一点……”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空间恒定的白光下，舒玉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腕酸胀发麻，身边揉皱的纸团堆成了山。但渐渐地，那歪斜的笔画似乎被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掰直了些许，字迹虽依旧稚拙，却总算能看出个方正模样，不再东倒西歪如同醉汉。
“成了！”
舒玉猛地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着面前一张写得相对最工整的字帖，脸上露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得意笑容，
“瞧瞧！这进步！够不够闪瞎我娘的眼？这下她没话了吧？自由！我来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元娘惊讶的表情，以及自己摆脱“学规矩”魔爪的美好未来。
“姐，你这字……”
舒婷凑近看了看，脸上堆起真诚的困惑，
“跟阿爷写的‘杨’字……好像还是差零意思？阿爷的字像老树根，你的……像刚学走路的鸡崽？”
“滚蛋！”
舒玉作势要敲她脑袋，自己也忍不住噗嗤笑了，
“鸡崽怎么了？那也是会走了！总比满地乱爬强！”
王霜也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那几张“成果”，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鼓励：
“工整有余，风骨不足，但……进步显着。元姨应当……挑不出太大错处。”
“这就够了！”
舒玉信心满满地收起那几张“得意之作”，心叠好塞进怀里，如同藏好通关文牒。
就在这时，舒婷忽然皱起鼻子，侧耳“听”了听，脸微变：
“姐，霜总！快！外面阿奶好像气冲冲地来叫起床了！动静不！”
“什么？！”
舒玉和王霜同时一惊。三人立刻闭目凝神，意念沉入肉身。
意识如同沉船浮出水面。舒玉猛地睁开眼，耳房里光线微明，窗纸透着朦胧的晨光。几乎同时，门外就传来颜氏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烦躁，穿透了门板：
“太阳晒屁股了！一个个还赖着挺尸呢？！前院后院都等着开饭！当自己是千金大姐？！元娘！去！把那俩懒丫头给我薅起来！再不起，早饭喂狗！”
脚步声咚咚哓远去，显然颜氏心情极差。
舒玉和王霜不敢耽搁，飞快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衫。顾九早已备好了温水和布巾，两人胡乱擦洗了一把，便掀帘子冲了出去。
刚踏出耳房门，就见元娘正坐在正房廊下的凳上，怀里抱着睡眼惺忪的舒婷。舒婷嘴半张，打着哈欠，元娘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羊奶，正用勺耐心地、一勺一勺喂进她嘴里。动作轻柔，晨光落在母女俩身上，勾勒出一幅温馨的画面。
舒玉心头大定！娘亲心情看起来不错，还在喂妹妹，正是检验“成果”的好时机！
她挺起胸脯，脚步轻快地走过去，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带着十二分自信的笑容，声音清脆响亮：
“娘！早啊！”
元娘闻声抬头，看到精神抖擞、笑容满面的女儿，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起来了？昨晚睡得可好？”
“好极了！”
舒玉用力点头，眼神瞟向元娘怀里的舒婷，又看看元娘，带着点“邀功”的暗示，
“娘，您交代的事儿……嘿嘿，我可一点没敢忘！”
她着，还故意挺了挺胸脯，就差把“快夸我”写在脸上了。
元娘看着女儿那副“快问我快问我”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轻轻“嗯”了一声：“毛毛懂事了，娘知道。” 却并未立刻追问写字的事，只是继续低头，耐心地给舒婷喂完最后一口奶，用柔软的布巾擦了擦她的嘴。
舒玉被这句轻飘飘的“知道”弄得有点不上不下，但看着娘亲温柔的笑脸，心头那点的失落立刻被“稳了”的自信冲散。她美滋滋地跟着元娘，脚步轻快地走向灶房。
灶房里，早饭已经摆上了方桌。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野菜糊糊，旁边配着一碟新腌的咸菜丝，还有一筐昨日特意留下的、没舍得吃完的包皮面做的馍馍。香气弥漫，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一丝诡异的沉闷。
杨老爹、杨大江、杨大川、刘秀芝都已落座。颜氏沉着脸坐在杨老爹对面，手里拿着半个馍馍，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往日里，颜氏那张嘴是饭桌上最热闹的。不是数落杨大江兄弟吃相难看，就是念叨着“老头子，这糊糊稠，你牙口不好，多喝点汤水”，手里的勺子更是忙个不停，总要把稠的、好的往杨老爹和辈儿们碗里舀。
可今日，颜氏板着脸，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粗瓷碗，只盯着自己碗里那点糊糊，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吃得极其专注，又极其沉默。她从头到尾没看杨老爹一眼，更别提给他夹菜添稠的了。
杨老爹倒是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殷勤”了些。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油亮的咸菜丝，稳稳地放到颜氏面前的粗陶碟子里，声音平和：
“尝尝这个，新腌的，脆生。”
颜氏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看见那筷子菜，更没听见杨老爹的话，只自顾自地咬着手里的馍馍，嚼得格外用力。
杨老爹顿了顿，又拿起一个馍馍，掰开，将里面夹着肉末臊子、相对软和的那一半，再次放到颜氏碟子里：
“吃这个，软和点。”
颜氏依旧置若罔闻，甚至把身子微微侧了侧，避开了杨老爹的方向，只盯着自己碗里那点糊糊，用筷子搅着，仿佛里面藏着金子。
这下，连迟钝的杨大川都察觉出不对劲了。他看看阿娘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又看看阿爹平静却锲而不舍夹材动作，最后求助般地看向大哥杨大江。杨大江则微微摇头，示意他别多事。
刘秀芝更是大气不敢出，低着头口喝着糊糊。
舒玉和王霜也感受到了这低气压，默默在桌边坐下。舒玉偷偷瞄了一眼阿奶，心里嘀咕：
“阿奶这火气……怎么这么大啊？到底阿爷怎么惹她了？”
一顿早饭吃得无比压抑。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杨老爹仿佛没看见老伴的冷脸，依旧时不时地给颜氏碟子里添点咸菜，或者把剥好的蒜瓣推过去。颜氏则如同入定的老僧，对送到眼前的东西一概无视，只吃自己碗里的糊糊和手里那半个馍馍。
终于，颜氏碗里的糊糊见磷。她“啪”地一声放下筷子，碗底在桌面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也不看众人，更没像往日那样招呼大家慢吃，直接站起身，一言不发，脚步生风地就往外走，那背影裹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气，留下满桌人面面相觑。
“咳……都愣着干啥？快吃，吃完了该干啥干啥。”
杨老爹神色自若地端起自己的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招呼着大家继续吃饭。
众人哪还有心思细嚼慢咽？匆匆扒拉完碗里的糊糊，便如同得了赦令般，飞快地收拾碗筷，各自散去。杨大江拉着杨大川去后院拾掇柴火，刘秀芝和周婆子收拾灶台，王霜也默默回了西厢。
舒玉惦记着阿奶，想跟过去看看，脚刚迈出灶房门，手腕就被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
“毛毛，”
元娘的声音带着笑意，却不容置疑，
“跟娘回后院。”
舒玉心头一喜！来了！检验成果的时刻到了！她立刻把那点对阿奶的担忧抛到九霄云外，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
“哎！好嘞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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