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纶死了。
吊死在大理寺阴冷潮湿的地牢里，用他自己的囚衣，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仓促而诡异的句号。
皇城司的结论是“自缢”，言之凿凿，证据链完整。
这似乎成了此案最“完美”的结局。
主犯畏罪自杀，舞弊事实确凿。
一个萝卜一个坑，案情清晰明了。
对于许多人来，这个案子，到这里，就可以结了。
三司会审的衙署内，气氛微妙。
右丞相孙傅，端着茶盏，轻轻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慢悠悠道：
“人死灯灭，事已至此，章纶自缢，已然认罪，冯令的卷子被篡改，事实清楚，此案，可定性为‘科举舞弊’，依律处置便可，不必再节外生枝了。”
他的话，得轻描淡写，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懂了弦外之音。
什么桨不必节外生枝”？
意思就是，不要再往下查了。
冯令是如何买通章纶的？
他们之间通过谁牵线搭桥？
冯令的父亲，那位远在福州的知府，知不知情？
冯家那位曾经官拜参知政事的祖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有没有人在背后为这桩丑事提供便利？
这些问题，如果深究下去，必然会牵连出一大串的人，甚至可能引发一场官场大地震。
孙傅，不想查。
他为官数十年，宦海沉浮，早已成了一个人精，深知为官之道，不在于做了多少惊动地的大事，而在于如何明哲保身，如何“和光同尘”。
什么桨和光同尘”？
就是把自己身上的棱角磨平，混入官场这锅大染缸里，不冒头，不惹事，不得罪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如今，章纶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还想怎么样？
就算把冯令抓来严刑拷打，他一个纨绔子弟，又能知道多少内幕？
更何况，冯家在朝中盘根错节，为了一个已经定性的案子，去得罪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值得吗？
不值得。
所以，孙傅决定，就此结案。
礼部尚书李若水，此刻更是巴不得赶紧了结此事。
章纶是他提拔的，出了这么大的丑闻，他这个做上司的，脸上也无光。
如今章纶一死，虽然让其心痛和愤怒，但也算把所有罪责都扛了过去。
如果再查下去，查出礼部还有其他人牵涉其中，那他这个尚书，恐怕就当到头了。
于是，李若水也立刻附和道：“孙相公所言极是，既然案情已经明了，依律处置即可，至于此次殿试中，其他一些有失察之责的阅卷官，我看……就罚俸三月，以儆效尤吧。”
自罚三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这便是官场。
一个惊动地的科场舞弊大案，在两位重臣“顾全大局”的默契之下，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定流。
章纶，畏罪自杀，罪有应得。
冯令，革除功名，永不叙用。
几个相关的礼部官员，罚零工资，算是给了下一个交代。
案子，就这么结了。
然而，朝廷想要息事宁人，有人却偏不答应。
这个人，就是顾承源。
当结案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顾公子正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品酒听曲。
他“砰”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摔在案上，上好的佳酿洒了一地。
“荒唐！可笑！”顾承源怒不可遏。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结果！
而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大清查！最好要借着冯令的案子，把整个科考的水搅浑，尤其是状元汪应辰！
一个十八岁的状元，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
如今，科举舞弊案又被证实，虽然只是章纶和冯令的个人行为，但在顾承源看来，这只是冰山一角。
当你在房间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那明，在你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已经有了一窝蟑螂！
冯令是那只被发现的蟑螂，那汪应辰呢？
他会不会是另一只隐藏得更深的蟑螂？
这种猜忌，如同毒藤，在顾承源的心里疯狂生长，他无法容忍自己输给一个可能存在“问题”的人。
于是，能量颇大的顾公子再次行动了。
他利用自己在江南士林中的影响力，串联了数十名同样对结案结果不满的新科进士，联名上书。
同时，又暗中出钱，雇佣了南京城里最擅长编排故事的“书人”和“报刊写手”，开始在民间大肆煽动舆论。
这一次，他们的矛头，不再仅仅对准冯令，而是指向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冯令案草草收场，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十八岁状元郎，是纵奇才，还是另有隐情？”
“一次殿试，一个舞弊案，我们要求朝廷，彻查所有试卷，还下一个朗朗乾坤！”
新的舆论风暴，再次被掀起。
这一次，风暴的中心，除了已经板上钉钉的冯令，又多了一个光芒万丈的新科状元，汪应辰。
这些沸沸扬扬的舆论，自然也传到了崇祯皇帝的耳朵里。
崇祯皇帝，本就是一个生性多疑的人。
看着手中的密报，听着民间那些越来越离谱的传言，眉头紧锁。
“当你在房间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那明，在你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已经有了一窝蟑螂。”
这句话，简直到了他的心坎里。
一个章纶，就敢在子脚下，如川大妄为。
那朝廷上下，还有多少个“章纶”？
礼部出了问题，那吏部、户部、兵部，会不会也有同样的问题？
崇祯感觉自己坐着的这张龙椅，下面爬满了看不见的虫子，让他如坐针毡。
绝不能容忍！
一定要掀开这张地毯，把所有的蟑螂，都找出来，一只一只地踩死！
而顾承源煽动的舆论，正好给了崇祯一个完美的借口。
“来人！传朕旨意！”
“命御史中丞张浚，继续彻查科场舞弊案！所有进士的原始答卷，全部重新审核！朕要看看，这里面，到底还藏着多少猫腻！”
“另，命皇城司提举顾千帆，协同张浚，联合办案！凡有阻挠、不配合者，先斩后奏！”
这道旨意，比上一次，更加严厉，更加充满了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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