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被汗水浸软的蓝布，慢慢盖下来时，蚊香的青烟已经在蚊帐顶绕了三圈。
十三岁的儿子把凉席拍得啪作响，眼睛瞪得比床头的玻璃弹珠还圆，鼻尖上沁出的汗珠顺着鼻翼滑下来，在下巴尖悬成一颗，又啪嗒砸在印着奥特曼的睡衣上。
“它在那儿！”他突然压低声音，手指像根木棍似的戳向蚊帐角落。
我刚把冰镇西瓜摆上桌，就听见蚊帐里传来布料绷紧的簌簌声。
儿子整个人弓成只刚出壳的雏鸡，光着的脚丫在凉席上踮着，膝盖抵着蚊帐纱面，把那片白色的网绷出个圆鼓鼓的弧度。
蚊子的嗡嗡声像根细针，在闷热的空气里穿来穿去。
他猛地扑过去，胳膊肘重重磕在床板上也没哼一声，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两把，蚊帐被带得翻卷起来，露出道窄窄的缝。
“跑了跑了！”儿子的声音里裹着火星子，抓起枕边的电蚊拍就往空中挥。
塑料边框撞在蚊帐支架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震得纱网上的灰尘都跳了跳。
我咬着西瓜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单脚站在床沿上，另一只脚悬空踢腾着，电蚊拍举得老高，像举着把出鞘的宝剑。
“爸爸你看！”他突然转身，拖鞋“啪”地掉在地上，露出的脚后跟沾着根细细的棉线。
蚊子恰好从他耳边飞过去，那声“嗡”被他捕捉得精准无比，电蚊拍立刻横劈过去，却只拍到团空气，塑料网面在蚊帐上印出片浅浅的白痕。
“可恶！”他把电蚊拍往床上一摔，双手叉腰盯着蚊帐顶。
汗水把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脑门上，像片湿漉漉的黑苔藓。
蚊子不知躲去了哪里，嗡嗡声停了，屋里只剩下吊扇慢悠悠转动的吱呀声。
儿子的胸脯还在起伏，眼睛却没放松警惕，像只守着洞口的獾，连眨都不敢多眨一下。
我刚咬下第二口西瓜，蚊帐里突然炸起一声喊：“在这儿！”
儿子像颗被点燃的炮仗，猛地平床尾，整个人几乎趴在凉席上，电蚊拍顺着床沿斜插下去。
他的屁股撅得老高，睡衣卷到了腰上，露出片被汗浸湿的脊背。
“啪！”电蚊拍重重拍在床板上，震得我的西瓜籽都差点喷出来。
他慢吞吞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沮丧。电蚊拍的网面上空空如也，只有几根被震落的床絮。
“它肯定会分身术！”儿子把电蚊拍往旁边一扔，抓起枕头就往蚊帐上砸。
枕头撞在纱面上，弹回来时带起阵热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颤了颤。
蚊子的嗡嗡声又响起来，这次像是在故意逗他，就在他耳朵边上盘旋。
儿子猛地侧过脸，牙齿咬得咯吱响，双手呈爪状罩过去。
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点灰黑色的影子，蚊子却灵巧地一扭，钻进了蚊帐和墙壁的缝隙里。
“出来！”他用手指去抠纱网，指甲在白色的布料上划出几道浅浅的印子，指缝里很快积起圈细细的汗泥。
我把西瓜皮扔进垃圾桶时，看见他正蹲在床边，眼睛凑得离蚊帐只有寸许远，睫毛上都挂着汗珠。
他的手指沿着纱网的纹路慢慢移动，像在排查什么秘密通道。
突然，他屏住呼吸，整个身子僵住了——蚊子正停在离他鼻尖不远的纱网上，六条细腿抓着网眼，肚子圆滚滚的，透着点淡淡的红。
儿子的手慢慢抬起来，像举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指尖离纱网越来越近。
我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嘴唇抿成条紧绷的线。
就在指尖快要碰到纱网的瞬间，他猛地张开手掌拍下去，整个身子都跟着前倾，差点一头栽出蚊帐去。
“拍到了！”他兴奋地叫起来，手掌却迟迟没移开。
等他慢慢松开手指，纱网上只留下个模糊的黑影，蚊子早就没了踪影。
“呜……”他的嘴瘪起来，眼圈慢慢红了，突然抓起电蚊拍往蚊帐上乱抽，塑料网面甩得哗哗响，把吊扇吹下来的风都搅乱了。
“这破拍子根本没用！”他把电蚊拍扔到地上，脚还不解气地碾了两下。
塑料外壳在地板上划出道白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进脖子里，在锁骨窝积成的水洼，又顺着脊背往下淌，在睡衣上洇出片深色的痕迹。
我刚要开口，蚊帐里突然响起“滋啦”一声轻响。
儿子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见自己光着的脚边，电蚊拍的网面上正冒着缕青烟——那只蚊子不知什么时候飞了进去，此刻正蜷成个黑点，翅膀还微微翘着。
儿子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
他心翼翼地捡起电蚊拍，举到眼前看了又看，突然蹦起来，在蚊帐里转了个圈，脚丫把凉席跺得咚咚响。
“我赢啦！”他举着电蚊拍冲我喊，汗水甩得像雨点，脸上的红晕比刚才蚊子肚子里的血还要鲜亮。
吊扇还在慢悠悠转着，把他的欢呼声切成碎片，混着窗外的蝉鸣飘出老远。
我看着他举着电蚊拍在蚊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用手指戳戳那个黑点，突然觉得这个闷热的夏夜，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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